此時趙國天色暗沉,鵝毛大雪鋪天蓋地。
整個邯鄲被籠進一層灰暗的色澤中。
未初二刻,侍女從雲掀開家主獨女的床簾,“小娘,醒醒,大事不好了。”
床簾內,朱紅色的被中團著一位粉嫩玉琢的女童,她約莫四五歲正睡得憨甜,屋子裡炭火燒的旺盛,那張粉白小臉紅撲撲,纖長羽睫乖順低垂,隨著主人的呼吸一鼓一鼓。
從雲見狀,揭開紅被,輕手輕腳貼近小聲呼喚,“小娘,小娘,小娘的表兄帶傷歸家,正被月姬罰跪在長廊外呢。”
聽到這句,女童忽的從床上彈起身,半夢半醒的揉眼睛,“什麼?!”
從雲忙拿了溫熱的帕子為她擦臉,侍候她穿衣穿鞋,牽了小手一同出去。
一路上,聽從雲道明原委,般般鬱悶非常。
“表兄又與人打架了嗎?”
般般關注表兄,倒也並非是純然的關愛。
她的表兄是個勤奮好學的,連帶她也被迫卷了起來。
用過午飯,聽說他出門去了,般般抓緊時間歇晌,未曾想這才多久就傳來了‘噩耗’,她可還沒睡醒,又愛賴床,每每醒來不在床上賴個兩刻鐘是起不來的。
婢女聰慧,竟用表兄的消息釣她,讓她瞬時清醒了過來。
這麼一想,般般氣鼓鼓的。
從雲點頭,“小娘待會兒見到月姬,可要乖順聽話,”小主子素日以來不愛習舞習歌,月姬又一貫嚴厲,是以她這會子憂心忡忡地,“否則被遷怒,我也保不住您。”
般般悻悻然縮脖子,“胡說,我一直聽話,姑妹才不會罰我。”待會兒認真學罷了。
上次練習下腰和劈腿,那股隱痛曆曆在目呢。
廊外大雪紛飛,灰白一片。
姬家家大業大,是邯鄲有名的富商人家,家裡住的宅子自然也大,就走的這會子,般般再困也醒了個徹底。
到了姬長月的院子,果然有一道暗淡的身影跪在屋外,大雪紛飛,他渾身上下白透了。
黑色的發絲濕噠噠的披散在肩後,如同雪中的可憐小獸,偏他脊背挺直,跪的紋絲不動,
“表兄。”般般小聲喚他,抬起小手扯袖子遮在他頭頂。
他低垂的眼睫輕輕顫動,旋即抬起眉眼。
“呀,怎麼傷到了臉?”暴殄天物啦。
表兄的臉最好看了,小小年紀就長眉高鼻,輪廓分明,雖稚嫩,足以窺見來日的優越出眾。
現在多了幾處顯眼的擦傷,被這麼一冷,刺的紅彤彤。
“不是正合你意。”
般般氣哼哼的收回袖子,“人家哪有,我是關心你。”為了證明自己,她捏起衣袖親昵的擦擦他滿是雪水的臉,不成想擦了一袖子的汙痕。
般般立時拍拍衣袖,這可是她近日最喜愛的冬裝,“你怎麼回家不曾梳洗?”
嬴政恍若沒瞧見她嫌棄的樣子,不搭理她。
兩人說著話,姬長月出現在廊下,冷聲斥道:“承音,你過來這邊。”
般般乖乖聽話,噠噠噠小跑進屋簷下。
承音是般般的大名,她全名叫姬承音,姬長月是她阿父的親妹妹。
般般聽阿母說起過自己的這個姑妹,說她從前也是姬家如珠如玉的小娘,能歌善舞,嫁給了一個姓呂的商人,這商人精明聰慧,沒過多久將姑妹送給了一個叫做異人的男人。
她的表兄正是姑妹與異人所生,原以為能過上幸福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趙國戰事不利,要派人殺異人泄憤,異人就跟著呂商人一同出逃,將姑妹與表兄拋棄。
姑妹與表兄過了一段四處逃命的苦日子,實在無奈回了娘家,般般的父親將她們母子藏了起來,這才躲過追殺。
阿母每每罵姓呂的不是好東西,阿父是個妻管嚴,隻會喏喏跟著點頭,一句附和的話也不會講。
般般聽得雲裡霧裡,為何趙國要殺姑妹的丈夫?她細細追問,阿母隻說這等亂事你不要聽。
姬長月矮下身子,為她拍去頭發與身上的雪花,“承音是個聽話的,咱可不與那窩囊之輩同列。”
這話委實陰陽,裹挾著十足的怒火。
般般被姬長月的鬥篷遮住大半身子,悄摸摸的露出半張小臉偷看嬴政。
廊下跪著的少年唇線繃的更直、脊背亦更挺,肩膀打著哆嗦,如同雪幕中困鬥的小獸。
她心裡覺得他可憐,於是扯扯姬長月的鬥篷求情,“姑妹,下了好大的雪,讓表兄進來暖暖身子吧?”
“生病了怎麼辦呀?更不能習武了。”
姬長月麵色稍霽,沉默下來。
一刻鐘後,炭火燒的旺盛,嬴政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坐下,從雲為他擦發。
姬長月淡淡道,“政兒,你可知阿母為何氣憤?”
嬴政藏在衣袖下的手攥成了拳頭,沉聲說:“我沒打贏。”
他分明是個六歲的孩童,卻愛裝大人的老成,稚嫩的聲線配上冷靜的表情,引得般般頻頻側目。
“何止是沒打贏?”姬長月厲聲道,“你跟那些人是不同的,來日你阿父定會接我們回去,連這些普通人都比不過,回去後怎麼辦?到時候你阿父身邊哪裡還有我們母子的立足之地?”
姬長月為人驕傲,輕易不肯落淚,此刻卻紅了眼眶,恨鐵不長鋼一般戳嬴政的腦袋,“你可千萬要爭氣!”
大約是受了冷氣生病,他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著。
姬長月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裡,“都怪阿母不能給你更多,帶著我兒顛沛流離、東躲西藏,幾次險些命喪戈下,如今竟連像樣的老師都請不來!”
碰到這種爹娘罵孩子的情形,般般垂頭尷尬,將想去偷拿桌上奶餑餑的手收回來。
眉眼耷拉間,她瞧見了表兄衣袖下攥出鮮紅血絲的手。
一旁的從雲擰著帕子,心無旁騖的收拾,隻當沒聽見這些。
因著擔心嬴政會不會生病,母子倆也有要緊話說,今日午後般般沒有繼續練舞練歌。
用晚膳時,她將這些當趣聞說給阿母阿父聽。
朱氏放下筷子,神情微妙,“她當真這麼說?”
“是呀,”般般不滿,“從雲也在呢,我沒有撒謊。”
姬修歎了口氣,“罷了,明日為政兒請個老師,我親自去相看。”
朱氏撂下碗筷用力拍桌,“果然不是個簡單的,能給公子異人當夫人的會是什麼善茬嗎?不知不覺就上起了眼藥,打量著我們般般是個心腸軟的姑娘,竟這麼算計她!”
般般愣住,沒聽懂,“阿母?”
姬修搖頭,“夫人何必動怒,政兒確實不同。”
朱氏手心麻痛,還記得給般般夾了一塊鮮蝦酥球,嘴上不忿,“可我們家也不曾虧待她們母子,是讓她教導般般習舞唱歌了,這也是她主動提起的,沒人逼她,難不成她覺得我輕賤於她?”
“我妹妹怎會這麼想?”姬修頭疼,說朱氏多慮了,“她也是恨鐵不成鋼,攏共這麼一個兒子,不盼著他有出息還能如何?日後的出路就在他身上了,當然寄予厚望,急躁些也正常,我來處理。”
這些話,般般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想不通表兄不同在哪裡,大約是望子成龍?
前世她遭遇車禍,胎穿古代,嬰兒的精力小、腦子發育慢,是以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竟然真的如初生的孩童一樣,前世的事情一概不記得,隨著她一年一年長大,零星的片段如同烏龜爬行一般慢慢複蘇,她現在也隻記得自己原本十歲,父母雙亡,生活在孤兒院,過的孤苦,其他的模模糊糊如同被罩上麵紗,想的不真切。
吃了飯,她去找嬴政。
燭台點著燈,他正在背功課。
“表兄,你抹藥了嗎?”她放下盤子裡的果子,“這是午後侍從采買回來的果子,還新鮮,你吃。”
嬴政沒有回頭,背書聲嗡嗡嗡。
般般瞪著他的背影,作甚麼這樣用功,襯得她好逸惡勞。
她攥著兩顆果子,身子一歪一歪蹭過去,徑直往他嘴巴裡塞。
可惜她的‘詭計’失敗了。
嬴政握住她的手腕,緊皺眉頭,“般般,我不吃。”
他說的認真,眉間染著淡淡的告誡,臉頰的紅痕愈發紅豔豔。
般般捏著果子,忍住想戳一下的念頭,“我隻是關心表兄,不吃飽怎麼念書嘛,姑妹對表兄不好,我對表兄好。”
而且,竹簡到底有什麼好背的?
他不歇息,有這個‘好榜樣’在前,她隻會被迫跟著卷。
嬴政看她一眼,“真的嗎?”
便是這淡淡的一眼,總覺得自己的詭計被看穿了。
般般納悶撇唇,轉而遮掩住,殷勤的把果子遞到他嘴邊,“表兄吃一個嘛,可好吃了,就吃一個,吃了我就不打攪表兄了。”
這果子可好吃了,吃了一顆就會吃第二顆。
嬴政就著她的小手吃了,果子被咬開在口腔爆汁,酸甜可口。他已經照做,不顧般般亂撲騰的腳,強行將她抱起來放在一旁的小塌上,“彆出聲,不然我趕你出去。”
“表兄壞。”般般罵罵咧咧地,他竟完全不為所動。
背書的聲音嗡嗡嗡的,般般叉腰坐著,緊緊盯向擺放在他手邊的盤子,嫩黃色的果子躺了一盤子。
半刻鐘後,般般昏昏欲睡,小雞啄米。
腦門撞到小幾一痛,醒了過來。
那些果子表兄一顆沒動。
他已經沒有在背書,正安安靜靜的執毛筆書寫什麼。
般般嘟囔了句什麼,歪下身子又睡了過去。
屋子裡暖烘烘的,她睡得熱乎乎,恍惚間感覺到有人給她蓋被子,是從雲嗎?
晚上睡的早,乃至於寅時她便醒了。
外麵已經雪停,傳來打拳的聲音。
她從小塌上跳下來,抓了一把果子塞進嘴裡胡亂嚼著,掀開厚重的簾子出門去。
男童著乾練的黑色衣袍汗如雨下,他的招式是看彆人的自己記下默默學的,並不正規,卻十分有力氣,仿佛要將胸腔中滿心叢生的戾氣與陰鬱通通發泄出去。
般般呆了一下,疑惑他是沒睡呢?還是這麼早就起床了。
難怪他隻是六歲的孩子,竟然隨隨便便就能抱起她,還有餘力控製住她不許亂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