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掐指算了會,聲音帶了些驚訝,“黃帝傳承……怪不得古戰場不放人。”
他又一彈指,古戰場之景消失在眼前,“多少年來去過涿鹿戰場的人數不勝數,竟隻有他得到了傳承,先聖傳承可不是那麼好拿的,這小子命中有劫,福禍相依,也不知是好是壞。”
司命認出這是近日在百家宴上出儘風頭的李折光,他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這令牌就送他了吧,天尊,說不定日後我人族又會出一位仙尊。”
天尊沒有在看他,司命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目光落在了那酣睡的少女身上,許久,才聽到他道,“被派去渭城的,是誰?”
司命移開視線,拂了拂衣袖,從容笑道,“弱水劍。”
偷天換日陣一經啟動,渭城妖魔必定來不及反應,當年駐守的飲雪宗滿門覆滅,但他們在最後將渭城的輿圖送了出來,這份輿圖詳細記載了渭城及周邊的山川走勢、靈脈流向,是那死去的城池最後的掙紮。
百年後的今日,這份輿圖落在了當世最精妙的陣法大師手中,讓她能夠隔著千山萬水畫出渭城的法陣,這是時隔一百年的交鋒,是聖人們與那位魔主的對手戲,陣法不能轉移那些大妖魔,真正的大魔頭還藏在城內等著人族派人前去,而代表聖人們前往那失陷之地的,是四方劍主中的一位。
北方劍主,弱水劍。
白發尊者終於抬眼看向他了,那目光高遠凜絕,如不化積雪,寒涼刺骨,並非在針對任何人,隻是一縷從無上雲端飄向人間的一瞥,天上人怎會有私心呢?他看著司命,司命唇邊笑容不變。
直到細微的動靜讓二人同時側目,那趴在桌上的少女似乎陷入了什麼夢魘,麵色蒼白地咬著下唇,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天尊伸出手指輕點她的額頭,很快她便平靜下來,甚至充滿依戀地蹭了蹭那根手指。
司命道,“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弱水劍太年輕了,北方劍主才誕生幾年時間……但隻有弱水劍才能奪回那座城。”
天尊沒有在看他,似乎也沒有在聽他的話,這世間本來也沒有多少人值得他留步,畢竟這是人道的脊梁骨,天下第一的劍修與尊師,天下第一的手正被女兒抱著,能逼退千萬妖魔大軍的手此刻卻抽不出來。
司命接著道,“隱山從不輕易站隊,他們知道對劍主下手是什麼下場,所以剛一有要調查劍主的懸賞,他們就將消息賣給了我們。”
“果然不能小瞧那群刺客啊,這刺客窩沒一個簡單的。”司命悠悠笑道。
夜色已深,燭火搖曳,那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的姑娘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到眼前的父親依舊在與自己博弈,於是心安理得地重新趴了下去。
天輕雲淡,渭城一片祥和。
大路朝天,路人各行一邊。
遠遠的見到前方城門大開,背著劍的男人停住了腳步,他像個普通的走累了的行人,往旁邊茶鋪上一坐,問那藏不住耳朵的茶博士,“前方可是有喪事?”
茶博士點頭,含糊不清道,“喜喪,喜喪。”
“喜喪?”男人來了興趣,他饒有興味地望著這抖個不停的小妖,忽然神情一凝,空曠的城池迎麵走來一支隊伍,最前方的兩人吹著笙彈著嗩呐,一襲喪服,手裡拿著哭喪棒,一路吹拉彈唱,好不熱鬨,兩人的隊伍硬是整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白色幡旗隨風飄搖,隻短短幾瞬的時間就走了到了他麵前。
仔細一看,那兩人臉上戴著兩副截然相反的麵具,一人戴哭臉麵具,一人戴笑臉麵具,身形瘦長,手長至膝,雪白喪服下是空曠的衣袖,尖利的笑聲傳出。
“來者何人?”
送葬的兩人對視一眼皆哈哈大笑。
哭臉麵具道,“無悲尊。”
笑臉麵具道,“無喜尊。”
“為何攔路?”
哭臉麵具道,“奉主之命。”
笑臉麵具道,“取你狗命。”
“報上名來!”
哭臉麵具和笑臉麵具合聲道。
背劍男人倏然拔劍,“稀罕,魔門無常尊竟是兩個人。”
無悲無喜並作無常尊。
煌煌之水天上來,驚濤駭浪陷山川。
劍勢如巨浪襲來,長虹貫日,打破了渭城百年的平靜,嗩呐聲一停,無常尊二人驚慌道,“不好!”
無悲尊道,“這廝好強!”
無喜尊道,“這是弱水劍!”
“打架還敢分心?”弱水劍橫在二人之間,劍意如山河奔流,傾泄而下。
無悲尊抱頭鼠竄,“無喜,吾命休矣!”
無喜尊隔岸觀火哈哈大笑,“無悲,跑快點!”
弱水劍一道劍光過去,“我長得很麵善嗎?誰準你看熱鬨的?”
無喜尊上躥下跳,“救命啊!殺魔了!”
弱水劍被這兩晦氣玩意氣笑了,“虧你們還是魔門尊者呢,當年渭城就是被你們倆攻下的?”
無常尊合聲道:“那是‘血衣絕’乾的!不乾我們事,你這個人怎麼胡說八道!”
無悲尊悲道,“六月飛雪!”
無喜尊怒道,“血口噴人!”
弱水劍:“……”
話不投機半句多,劍光橫掃過去竟掀飛了一直被他們藏在背後的棺材,露出了底下躺著的人,弱水劍隨意瞥過去一眼,裡麵躺了個黑衣男人,奇異的是臉上竟也戴著麵具,青麵獠牙,右手中指上纏著紅線。
異變突生,那安靜躺著的仁兄不好好躺著直接一個鯉魚打滾從棺材裡翻了出來,好一個詐屍,好一個揭棺而起。
鬼麵男人活動了一下筋骨,目光看向他,兩個給魔門丟臉的倒黴玩意齊嗖嗖地躲到了他的身後,像找到了靠山一樣聲音都中氣了起來。
無常尊大聲道:“去吧,夜梟!”
夜梟聞言轉過頭來,目光仿佛帶著重量。
弱水劍笑道,“呦,三對一,仁兄哪位啊?”
“……百裡瀟。”鬼麵男子低聲道。
弱水劍挑眉,“你認得我?我們見過?”
夜梟低低笑了起來,笑容莫名危險,“我知道你。”
“當年想撬我牆角沒撬動,趁我不在想帶著我夫人私奔……嘖,早該砍了你。”
弱水劍百裡瀟聽著這位仁兄的“胡言亂語”,他有些莫名其妙,誰沒事搶你老婆啊,你老婆是天仙啊,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那兩個丟人現眼的玩意就興奮地交頭接耳起來,“原來夜梟老婆是被這個人搶的啊。”
“小白臉,淨會哄女人。”
“不學好。”
“嘖。”
“嘖。”
夜梟和百裡瀟同時一掌劈過去,然後互相退到離對方百米遠的地方。
渭城,就在眼前了。
一道黑影向他襲來,百裡瀟下意識一劍劈過去,然而動作在下一瞬定住了。
被扔過來的是一個男孩。
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個正常無比的凡人小孩……渭城這魔窟哪來的活人?
他的身體比腦袋還快地接住了那個孩子,百裡瀟抬頭看向那站在城牆上的鬼麵男子,這時他看清了,那城牆上跪滿了密密麻麻的人。
凡人。
弱水劍在嗡鳴。
這短短的時間裡百裡瀟就明白他這回任務失敗了,渭城奪不回來了。
這人知道弱水劍的弱點。
北方劍弱水劍是慈悲劍。
鬼麵男子麵無表情地把凡人一個個往城下踹。
“鏗——”
弱水劍自動出鞘,不聽主人的使喚去接住了那天女散花般掉下來的凡人。
百裡瀟臉色陰晴不定。
弱水劍是慈悲劍……
用人話說就是把聖母劍。
看到老奶奶摔倒也要去扶一把的神經劍。
什麼劍主、什麼使命全都煙消雲散,百裡瀟麵無表情地掉頭就走。
破劍,跟你救的人過一輩子去吧。
夜梟低笑道,“失去了劍,你覺得你還能活著回去嗎?”
百裡瀟回頭,與他隔空相望,良久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
我這幾日睡眠質量非常好,我猜是因為稷下學宮是處聖跡,所以在裡麵就連睡覺都會變香,不僅如此我還見到了完整的沒缺胳膊少腿的纓真師姐,看來她沒有被罰過得也很不錯。
然而近日我卻有了煩惱,鳳凰坐在石椅上看我滿臉惆悵地拿著個小勺子挖果漿吃,他懶散道,“你最近怎麼回事,怎麼一直躲著拂光?”
我大驚,“這麼明顯嗎?”
鳳凰肯定,“就差在臉上寫字了。”
我一下子慌了,“那、那師兄是不是也看出來了……”
鳳凰無語,“他又不瞎。”
我不知該如何跟他表達自己的想法,其實我也覺得這樣對拂光師兄不太好,但、但我總不能告訴他我看到拂光師兄心情總會莫名低落吧,就像有一根小刺在紮我的心臟,從前從不會有這種情況的,可是自從我上次發病後就出現了這個毛病。
我心情低落地咬了口坊市裡買來的零食……山下的夥食果然比山上好,這款點心真好吃,下次還要師兄給我買。
我糾結了會就決定去找拂光師兄,師兄從小就疼我,我的衣食住行大小事宜都是他一手操辦的,我這樣疏遠他真是太對不起他了。
決定好後我特意收拾了剩下的點心放在食盒裡去找拂光師兄,我剛到他的房門口房間門就被推開了,師兄平靜地看著我,似乎在問我來是做什麼的。
我將食盒舉到身前眼巴巴地望著他,我們對視了會拂光讓開路,我頓時歡呼著衝進了師兄的房間,迫不及待地把食盒打開放到他的麵前。
“師兄,您嘗。”我撿起一個賣相頗好的點心遞給他,拂光接過但沒吃,於是我又盯著他不放。
在我持之以恒的注視下,拂光終於動口了,他問,“想要什麼?”
我一呆,反應過來貌似我從前有什麼要求也是這樣來求大師兄的,所以大師兄肯定是以為我又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了。
“我不要什麼。”我搖頭,“隻是想來看看你。”
這話怎麼聽著像探望空巢老人呢……
我看著拂光師兄那張年輕的臉,小心道,“師兄,我、我之前不是故意的。”
拂光垂首,“什麼?”
“我不是故意把藥潑你身上的。”我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低下來了,我忽然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我小時候身體不好,也不能經常出門,拂光師兄就會給我帶許多山下的小玩意玩,大多數都是凡人用的,修士的集市沒有賣,大師兄是特意去凡人的集市為我買的。
那時他會坐在我的床頭為我念書,我不想聽枯燥的功法,他就給我講有趣的遊記和話本,然後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拂光師兄再默不作聲地從我的床邊離開。
“師兄!”
拂光似乎有些發愣,不明白我怎麼突然就淚眼汪汪起來了,我一下子撲到他懷裡,“哇”的一聲哭出來,“我以後一定會孝敬你的!”
“……”
拂光維持著平靜的表情把我推開,“不用,你照顧好自己就好。”
我哽咽著看他,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羲微,你平安無事我們都會欣慰的。”
“那你快嘗嘗這塊點心。”
“……”
在我充滿希冀的視線下,拂光終於嘗了一口,雖然也隻有一口,但我大為高興,把食盒留在他房間就跑開了。
經此一遭我覺得我和拂光師兄之間微妙的裂痕已經修複如初了,於是放寬了心和鳳凰一起看百家宴最後一場試煉。
“明天就能出結果了。”鳳凰嘀咕,“渭城的妖魔有這麼弱嗎?感覺都浪費了這個陣法。”
我正聚精會神地在鏡子裡尋找主角的身影,自從第一日後我就沒有見過李折光了,主角不知道跑古戰場哪個角落去了。
雖然這樣好像也挺好的,起碼主角和反派都沒撞上。
“明天這些妖魔就殺得差不多了,這第三場百家試煉也結束了,看是誰能摘得百家宴的魁首,說不定還能得到聖人青睞呢。”鳳凰戳了戳還在盯著鏡子的我,“說起來我一直沒問,這涿鹿戰場有你認識的人嗎?你怎麼老是盯著它不放。”
我連忙搖頭,怕鳳凰看出什麼於是趕緊跑了,我一心二用一時不察撞到了彆人,差點摔倒的時候被人扶住,司命扶著我的肩道,“小心。”
我慌裡慌張地跟他道歉,“對、對不起……聞叔叔。”
聞朝司命笑容慈祥,“是去找天尊嗎?”
我搖頭,我平時沒事可不敢去打擾我爹呢。
我想了想又扭捏地問道,“聞叔叔,您知道我那個‘情緣’要怎樣才能找到嗎?”
司命的白發在風中舞動,這讓他看上去更像個世外高人了,他今日穿的是一襲灰袍,衣袖底部綴著金線,舉手投足皆超凡脫俗,他望著我笑而不語。
我猜像他這種掌管這麼多因果緣法的存在肯定不能隨意透露太多,就像那個什麼“天機不可泄露”,所以也沒有太失望,說了聲“聞叔叔再見”就跑開了。
司命看著那跑開的少女,他慢悠悠地拍了拍衣袖,上麵掉下來一根烏黑的長發,纖細柔軟,就像它的主人一樣,那黑發掉在他的掌心,他將黑發纏在自己的食指上,頭發一纏上去就開始變化,最後變成了一根紅線,填補了食指的空缺,十根手指都被紅線纏繞。
司命握緊又張開手掌,他微微低頭,將食指紅線貼近唇邊,唇邊弧度無聲擴大。
言勝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他一眼就看見司命被盜的那根紅線被補上去了,遂問道,“您又煉了根‘一線牽’?”
聞朝司命笑著點頭,“這根可不會隨便掉了。”
言勝狐疑道,“您……看上去很高興。”
司命沒有否認,他摩挲著食指的紅線,心情頗好地回道,“準備回去吧。”
言勝無言地望著他,“您到底是來乾什麼的?出門一趟被盜了根‘命線’,也不去抓那賊,百家宴也沒看完現在又要回去,您這趟出來就是為了看熱鬨嗎?”
“熱鬨也挺好看的。”司命正色道。
言勝失語。
……
纓真待在師尊身旁,她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吭聲,她麵前站著位相貌柔美的青年。
這是位聖人。
聖人名喚恒簡,隸屬名家,腳踩高履,身著幾百年前古楚的舊衣,彩衣蝶飾,腰環玉佩,耳垂、脖頸、手腕各處都掛著銀飾,就連舌頭裡都點綴著一顆銀石。
“弱水劍失敗了,天燭君早有準備,現在那渭城就是個空殼子,被‘偷天換日’過來的全是些棄子,魔門的精銳不在渭城。”
纓真有些擔心他說話會不會咬到舌頭上的銀石,恒簡聖人道,“該讓各家清理自家門徒了,不然到時候消息怎麼走漏的都不知道,我那邊的線人傳來消息,魔主新得了一員大將,但沒給他稱號,沒封‘絕’也沒封‘尊’,似乎在刻意保護他的信息,這次攔住弱水劍的就是他。”
——夜梟。
不知是真名還是假名,總是戴著一副鬼麵,出手狠辣,不擇手段,仿佛憑空出現般打斷了聖人們的布局,甚至險些讓弱水劍折在邊境。
棘手,強悍。
纓真瞬間對這位魔門新秀有了評價。
天尊問道,“救回弱水劍的,是誰?”
恒簡聖人緩緩道,“隱山首秀。”
纓真心中一驚,隱山是個刺客組織,它不出名但也不低調,裡麵全是些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每個人手裡或多或少都沾點人命。
隱山名聲不好,因為它每次出現必定伴隨著腥風血雨,相傳在千載前的戰國時代,秦王暴虐,燕太子丹秘召天下能人賢士密謀刺秦,最後的結局當然耳熟能詳,秦一統六合,燕國破滅。
但太子丹當年為了刺秦創建了個組織依舊留到了現在,就是隱山,隱山最厲害的十位刺客被稱為“隱山十秀”,而這十位中的第一則是“首秀”。
相傳當年隱山剛創建時的第一位“首秀”就是荊軻。
隱山不是個仙門組織,但也不服務於魔門,它隻收錢辦事,誰給的錢多它聽誰的,纓真猜測聖人們大概是花了大價錢買回了弱水劍的命。
她有些想笑,這夜梟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逼得聖人們去找那隱山的刺客才能救回弱水劍。
恒簡聖人沒有多留,他離去之後按理說纓真也該走了,可是她突然有些猶豫地回頭問道,“師尊……羲微說您不讓她選拂光,拂光師兄應該是最適合她的人選。”
空氣中靜了會才聽到天尊淡淡的聲音。
“心有殘缺。”
誰?
拂光嗎?
纓真不敢多問,直接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