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邈看到趙仙羆的反應,抖了抖花白的眉毛。
他不理解。
天底下誰人不想進宮?
而他要帶著趙仙羆進宮的目的也很明確。
那就是他打算在很多人麵前,尤其是在大唐皇帝李世民麵前,公開他和趙仙羆的師徒關係。
算是為趙仙羆這個徒弟背書,鋪路。
以為趙仙羆是因為緊張所以說不出話來,孫思邈也沒想那麼多,解釋道:
“我此次來長安,是應皇帝邀請醫治長孫皇後,現在我要走了。
在此之前,我想帶你進宮再為長孫皇後診一下脈,讓你在皇帝麵前露一下臉。”
孫思邈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夠明白了。
換作一般人聽了,臉上除了激動喜悅,絕看不到第三種表情。
可是孫思邈沒有在趙仙羆臉上看到半點激動以及喜悅。
“師父,弟子…不想進宮。”
在孫思邈注視下,趙仙羆突然說道。
孫思邈表情錯愕。
趙仙羆知道有些事情瞞不住,也該到了坦白的時候,他躬身行了一禮有些歉意道:“請恕弟子沒有事先告訴您,弟子乃原大理寺丞趙蘊古之子,而家父…在半個月前被皇帝下令斬首。”
這下輪到孫思邈說不出話了。
孫思邈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他怔怔看著趙仙羆,幾十年來從未有像今天這樣的情緒起伏。
過了許久,孫思邈像是看出趙仙羆內心深處和李唐皇室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頓時閉著眼在心裡長長的歎了口氣。
然後他睜開眼,轉身看著彆處道:“你走吧。”
趙仙羆也沒想到自己在孫思邈心裡已經有這樣的份量,對方竟打算帶他進宮為他鋪路。
他心裡有愧,捋袍緩緩跪在地上:“師父…”
孫思邈將趙仙羆胳膊托住,顯然是不想趙仙羆繼續用這個稱呼叫自己。
他背對著趙仙羆,重複剛才那句話:“走吧。”
趙仙羆看著孫思邈背影片刻,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道:“師父授業之恩,弟子銘記在心,他日定將師父的無雙醫術傳於世間,造福百姓。”
孫思邈還是沒說話,也沒轉過身。
趙仙羆起身,又看了一眼這個背對著自己的老人,他知道對方心裡一定很失望。
他轉身離去。
在趙仙羆走後,孫思邈終於轉過身,眼睛有些空洞茫然的看著大門。
孫思邈的心裡並不是失望,而是無奈。
作為一個活了九十多歲的人,這世間他還有什麼事情看不開呢?
他隻是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選中,悉心教導的弟子,竟然和李唐皇室有著這樣的積怨。
他也不怪趙仙羆沒有事先告訴他,因為像這種事本來也不好跟人開口,而他也沒有主動問。
隻是這樣一來,原本的好事就全變成了充滿未知和凶險的事。
他把畢生醫術都教給了一個幾百年難遇、天賦異稟、偏偏又放不下仇恨,對李唐皇室抱有極大敵意的人。
這無疑是讓這個人如虎添翼…
孫思邈又想到腿疾無法治愈注定會成為一個跛子的太子李承乾。
想到身體已傷了根本,活不了幾年的長孫皇後。
想到因為母係遺傳,天生便有氣疾,難以活過二十五歲的長樂公主李麗質。
想到目前看起來身體強健,實際上早已經遍布各種暗疾舊傷,遲早會有發作一天的李世民…
一種風雨欲來的壓迫感,頓時襲上孫思邈的心頭。
孫思邈怔怔走到屋裡,拿起桌上一個巨大的細頸瓷瓶來到外麵院子。
他將瓷瓶倒轉,從裡麵抖落出幾條拇指粗半尺來長的水蛭。
這幾條水蛭幾天前,還隻有細蠶大小。
它們之所以短短幾天長成如此恐怖的體型,是因為吸食了那日趙仙羆以銀針放出來的血。
這也是孫思邈後來在聽到趙仙羆想翻看他的醫書時,破天荒沒有拒絕的原因。
“昆侖,把炭盆端來。”
“哦~好的師父。”
身高兩米的昆侖聽到傳喚,端來一個炭盆。
孫思邈用火鉗夾起一條肥肥的水蛭放在赤紅的木炭上。
嗤~~
一股難聞的焦味湧進鼻子裡,昆侖看著在火炭裡猙獰掙紮翻滾的水蛭,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嗤~
第二條。
嗤~
第三條…
孫思邈把所有異變的水蛭全扔進了炭盆裡,等了許久,才見這些水蛭全部烤成了一團蜷縮的黑灰。
而本來赤紅滾燙的木炭,也全部熄滅了火光,變得一片死寂。
“昆侖,收拾東西,咱們離開長安。”
“啊?”
正蹲在地上好奇看著那些黑灰的昆侖,聞言有些錯愕的抬起頭。
他摸了摸後腦勺,手指大門:“那…他?”
孫思邈閉著眼歎道:“他不會再來了。”
而他,如果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
長街上,趙仙羆快速穿梭在人群裡。
雖然他心裡很愧疚,覺得自己辜負了孫思邈這樣一個老人的信任和栽培。
雖然他知道孫思邈現在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讓他給長孫皇後治病,因為他現在的醫術,未必已經到達那種程度。
而是僅僅讓他去皇宮露個臉,讓李世民和長孫皇後記住他。
但是,他不去。
因為他很清楚孫思邈的下一步計劃,一定是讓他這個弟子,代替他這個師父,以後留在長安為長孫皇後,為李家人治病,以此揚名。
這樣孫思邈這個做師父的就可以對他這個弟子撒手不管,雲遊四海了。
知道孫思邈最終的目的和好意,趙仙羆及時攤牌,打消了孫思邈這個念頭。
也因此沒能對孫思邈正式拜師,成為遺憾。
隻能說有些事情冥冥中自有天意。
在藥坊買了幾包銀針後,趙仙羆大步朝著家裡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