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霽青很瘦。
即便手臂上有薄薄的肌肉,關節依然骨感,沒人給他拽袖子之後,鬆緊帶掛不住胳膊肘,在夏風裡墜墜地往下掉,不一會又落回了腕間。
夏末傍晚,蟬鳴喧囂,夕陽鮮紅滾燙,空氣裡有股灰塵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許霽青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裡站著,臉上沒有半分羞憤或難堪。
他側臉蒼白冷漠,平靜得有些詭異,像是不起波瀾的死水。
仿佛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隻是所有人的臆想。
李睿被許霽青白白打了一頓,依然憤憤,但無人再為他發聲。
鬨劇戛然而止。
也許是因為氣氛太壓抑,之前看熱鬨最來勁的男生都不說話了,離得遠的早已經抱著球回去練習,拽了他袖子的兩個男生更是不敢抬頭,找了個借口就跑了。
體育老師清了場,攥著點名冊,表情複雜。
他隻是愛麵子,但基本的師德還是有的。
本來隻想立立威,這麼一搞差點成了教唆霸淩,他愧疚之餘還有點埋怨,“你既然有特殊情況,之前為什麼不說?”
許霽青沒理他。
左手掌根因為之前的跳發球有些紅,右手緊攥著拳,拇指在無名指關節上壓著。
老師沉住氣,細細打量著他,“你不願意接球,是因為右手伸不直?”
許霽青這才抬了頭。
他盯了很久,直看得人後背都毛毛的,“我不需要體育成績,這個問題重要嗎?”
體育課是下午最後一節。
直到第二節晚自習下課,許霽青才踩著鈴聲回了四班教室。
他像是完全沒受這件事影響,還是原先那副樣子。
空蕩蕩的桌麵上一本習題冊,一支塑料殼磨花了的黑筆,對和誰聊天都沒興趣。
但班裡人對他的態度很微妙地變了。
男生們不再像原先那樣,戲謔地提起他的名字,他們不再模仿,隻是窺探,甚至連去後排飲水機接水時,都會刻意地避開他身邊,從另一條過道繞行。
蘇夏起先還沒怎麼放在心上,直到隔天一早,蘇立軍開車送她上學。
她隨手點開群聊天記錄,往上劃了劃。
四班在分班之後建了個小群,沒老師在,水貼一晚上能刷一千多條。
平常都在聊遊戲和體育比賽,今天卻全是體育課的八卦,以許霽青的名字為核心,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那種不好的預感又來了。
蘇夏眼皮突突直跳。
劃到“自殘”和“犯罪”兩個詞,她心裡猛地一沉,停下不動了。
推開教室門,人還來得不多,數學課代表趴在書立後麵,邊玩手機邊吃早飯。
蘇夏趕緊戳了戳他,壓低了聲音問,“許霽青的事……他自己說的?”
她話沒說全,對方還是聽懂了。
“怎麼可能,”課代表轉過一半身子,嘬了口手裡攥的牛奶,“你是他同桌,你不知道他脾氣?當然是我們自己猜的。”
“昨天你們女生離得遠沒看見,你是不知道,孫老師讓人去擼他袖子,一拽上去我們都嚇瘋了。”
“暑假檔那部很紅的犯罪片你看了沒,就裡麵那個少年犯,哥們那兩條胳膊也差不多了。”
男生說著有點上頭,神神秘秘的,手掌張開給她比劃,“那麼長一道。”
“我是不懂啊,體委看那種電視劇多,他說要不是開放性的骨折,根本不用縫成這樣。哦對,開放性骨折你聽說過的吧,就是斷了的骨頭從肉裡穿出來……”
他表情獵奇又誇張。
蘇夏緊皺著眉打斷了他,“這和犯罪有什麼關係?”
女生皮膚細白,黑發柔亮濃密,在腦後隨手一盤,有種十指不染陽春水的貴氣。
課代表撇撇嘴,用一種“我就知道”的眼神看著她,好心給她解惑,“學校裡誰打架會打成這樣啊?見點血了不起了,斷個鼻梁能被通報好幾天,許霽青之前不是退學過嘛,很明顯了吧。”
“在社會上犯了事,手給人打壞了,所以現在才那麼寫字。”
“獨家消息啊,彆往外傳,體委說他另一邊還有不少煙疤呢,底下舊傷一道道的,我們都覺得像自己劃的。”
蘇夏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課代表以為把她嚇唬住了。
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裡,邊嚼邊總結,“友情提醒一句啊,你以後小心點,彆覺得他臉好看就哪都好。”
“對彆人和自己都下得去狠手,這種人最可怕了,趁早離他遠點。”
蘇夏沉默了一會,“你提醒完了嗎?”
“啊?”
男生茫然眨眼,“差不多吧。”
蘇夏點點頭,起身就往門外走。
她座位靠窗,站起來時連推了兩把椅子,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剮蹭聲。
課代表被她嚇了一跳,也下意識地跟著坐直了,“我靠……公主你去找丁老師換座嗎,能不能也帶我一個啊?靠牆也行,最後一排也行!”
蘇夏頭也不回,越走越快,氣得眼眶都是紅的,太陽穴嗡嗡地跳。
換你個大頭鬼。
她要去告他們編瞎話誹謗!
學生之間互相開玩笑是小事。
但一涉及到犯罪這樣的嚴肅話題,每個有經驗的班主任都不會忽視。
蘇夏付出了手機被沒收的代價,換來了丁老師對照著群聊記錄挨個點名談話,耳提麵命,體育課上的事絕對不許再提。
可事情經過了一晚上的發酵,該傳的早已經傳出去了,有的版本甚至還離譜到了一個新高度——
數競s班的空降帥哥是問題少年,在老家坐過牢。
周五沒有晚自習。
蘇夏跑去行政樓等了好久,都沒能等到許霽青下來。
日光西斜,放學鈴一打,少年少女們背著書包從各個教學樓湧出,三兩成群地往校門口小跑。
蘇夏往樹蔭裡躲了躲,腳邊碾著小石子,見行政樓三樓的教室裡隱約還有些人影,頻頻抬頭看。
仔細回想,類似今天這樣的離譜傳言,她上輩子好像也聽過,不過那都是高三時候的事了。
那時的許霽青明顯更謹慎,像一棵沉默的鬆柏,把手傷多瞞了整整一年。
就算是最後暴露,也不是現在這麼激烈的形式。
心思如此縝密的人,體育課出頭的風險有多大,蘇夏不信他沒算到。
她不明白,隻是忍不住地自責。
這一世因為她的介入,太多關於許霽青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未來誰都說不好會怎樣。
可萬一……比原來更糟了呢?
太陽一點點往下沉。
手機被丁老師沒收後,她接不了蘇立軍的電話,估計早就在校門口等急了。
蘇夏在行政樓的小門外熬了半個小時,心亂如麻,直到三樓教室的燈都關了,才垂著頭回了教室,準備收拾書包回家。
到樓下時,正好和周知晏一行人碰上。
夕陽隻剩最後一絲金紅,少女步伐匆匆,頭發一圈毛茸茸的光邊,耳朵尖透著粉。
周知晏有周五留校打球的習慣。
這是蘇夏以前記在日曆上的大事,經常裝作樂團有事,磨磨蹭蹭地不走,就為了能和他再偶遇一次。
不光他知道,他身邊誰都知道。
最近小姑娘一直躲著他,周知晏都快把這茬忘了。
現在看著蘇夏悶頭往這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見,他心裡竟生出一股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期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