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學院離江大的老校區不遠,沿街是個小有名氣的夜市。
傍晚六點,各家攤位的燈泡已經亮起來,人潮絡繹不絕,和她記憶裡一樣熱鬨。
單行道車開得慢,快到夜市儘頭時,前麵路拐角圍著一圈人。
蘇夏開了道車窗縫。
晚風溫熱,裹著小吃鮮香味和行人的閒聊往車裡鑽。
“……鏡頭懟臉真有點過分了,一開始也是好聲好氣說了不讓拍,怎麼也不至於這麼為難一個孩子吧。”
“我看他就是裝,現在不就流行這種底層出身的小帥哥?越慘那些小姑娘越心疼,放網上要是火了還不是血賺。”
“怕讓同學認出來擺攤丟臉吧?看見他身上一中的校服沒有,那麼難進的省重點,我兒子當年花了好幾萬補課都沒考上……”
“一中”兩個字入耳。
蘇夏怔了怔。
蘇立軍也聽見了,可他明顯更在意那個飛快掠過的博主名字,滿臉豔羨。
他往後瞥了眼,“舅舅以前也乾過餐飲,很多長得好看的小老板都是炒作,不一定真是你同學。”
“校服隨便買,哪個一中家長舍得兒子乾這種臟活累活?”
怪不得說大富之家出“善人”。
蘇立軍是社會混出來的,見外甥女皺眉,心中嗤笑小姑娘純真。
他沾姐姐的光開了幾天貴車,假金子一戴,已經在心裡和這些小攤販劃清了界限。
“這種人騙子多,不用管。”
車越往前開,爭吵聲越刺耳。
這年短視頻還沒後來那麼火,做夜市探店的正經博主也少,多的是三教九流的地頭蛇,習慣了被商家討好,傲慢得不行。
炒粉攤前,胖男人滿臉醉後的酡紅,嗓音粗嘎,“你今年多大,一個賣炒粉的也配在老子麵前裝樣?”
“知道老子賬號上多少粉絲嗎,二十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讓你在江城混不下去。”
“多少網紅店倒貼求著我拍,你他媽算個什麼東西?知道這設備多少錢嗎,把你全家都賣了都賠不起!沒讓你跪著謝我拍你都是大發慈悲,還敢搶我手機?”
沒等來回應,他猛地踹翻了旁邊的垃圾桶,蛋殼菜葉滾了一地,“來啊,再跟老子橫一個試試?信不信我讓全網人肉你!”
看熱鬨的人群怕被誤傷,一邊議論,一邊往旁邊散了些。
蘇夏探出半張臉朝那邊張望。
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許霽青。
燈泡昏黃,燃氣灶的火灼得空氣蹦跳。
小攤車下,蘑菇頭的小姑娘已經被嚇哭了,卻不敢出聲,隻緊緊抱著哥哥的腿低聲啜泣。
許霽青額前出了些汗,淺淡的一雙眼沒什麼情緒。還是放學時那身白校服,長袖蓋過手腕,乾淨而冷漠,和身邊的環境格格不入。
“掃碼,十五塊。”
他聲音不高,卻很清晰。指尖在燈泡前掛著的二維碼上點了點,眼皮沒抬,仿佛眼前這個大呼小叫的醉漢,還不如快出鍋的米粉值得關注。
胖男人滿臉不可置信,咧嘴道,“你問我要錢?”
“裡脊加蛋,十五。”
許霽青又重複了一遍,甩鍋的力道震得煤氣灶嗡嗡響,“付錢。”
“靠!”男人猛推了一把餐車,塑料棚頂簌簌晃動,“你他媽……”
他兩步繞到灶台後,伸手就去抓少年衣領,卻抓了個空。
男人呼吸粗重,趁許霽青低頭的瞬間,故意抬肘撞向鐵鍋——
妹妹還在身後躲著。
小女孩反應慢,穿的又是短袖,幼嫩的手臂裸露著,許霽青隻能扶,不能躲。
猛火燒出青煙的滾油,滋滋作響的炒粉,順著鍋沿潑濺而出,儘數澆在了他的右手上。
油膩膩的湯汁之下,手背燙傷的皮膚以恐怖的速度紅腫起來,水泡鼓了一片。
圍觀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許霽青卻眉頭都沒皺一下,他用另隻手將小姑娘的眼睛捂住。
“現在能付錢了嗎?”
他語調很穩,淺眸掩在睫毛的陰影下,有種近乎非人的平靜。
“你……”
胖男人隻想嚇唬他一下,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已經傻了眼,“大家夥兒都能給我作證,是你自己不小心手抖啊,彆想碰瓷。”
瞧著這邊的動靜越鬨越大,周圍攤位的食客也開始往這邊聚集。
嘰嘰喳喳圍著問的,往人縫裡拱著看戲的。
誰都想湊近點看,卻隻是為了湊熱鬨,並不想沾上什麼麻煩。
蘇夏在車後座坐著,看得喉間發緊。
在她前世的記憶裡,許霽青從外地轉學到江城,成績優越,家境並不好,有個小他很多歲的妹妹叫許皎皎。
至於他在少年時代經曆過什麼,家裡靠什麼謀生,並沒有聽他提過一句。
這幾年像是許霽青竭力想切除的一塊腐肉。
屈辱,低微,貧寒。
任人踐踏。
和長大後的那個許霽青截然不同。
蘇夏心潮起伏,初見時的衝動抑不住地向上翻湧。
見鬨事的男人想趁亂離開,她顧不上和蘇立軍解釋,撈起副駕駛上的奶茶,不管不顧地下車衝到攤位前,潑了鬨事的男人一臉。
冰塊滾進衣領,涼得男人酒都醒了大半,“誰他媽……”
他抹了把臉上的珍珠,怒目圓瞪,和人群一道扭頭。
一個穿百褶裙的少女,長發被晚風吹亂了,水紅的唇緊緊咬著,手裡的空塑料杯捏得哢哢響,指節泛著白。
蘇夏上輩子被家裡人保護得太好,從來沒和這種小混混打過交道,更遑論麵對麵單挑。
她不是不怕。
可她來都來了,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許霽青被欺負。
男人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她身上。
蘇夏小腿肚都在發顫,卻又走近了一步,把高處夾著的二維碼拽了下來,微顫的眼睫直直地逼視回去,“……給、給他賠醫藥費,五百,現在轉賬。”
人群都安靜了下來。
許霽青滿手的油汙和血水,冷淡的淺眸看過來。
是那個伸腿攔他的新同桌。
十指不染陽春水的千金寶貝,一看就是頭一次摻和這種事。暗淡燈火裡,女生一雙漂亮的杏眼濕亮亮的,睫毛尖都嚇得發抖,炸毛小貓似地站在那。
還沒掉眼淚,但也差不多快了。
她怎麼每次遇上他都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