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阿九眼眸低垂,神色茫茫。
楚禾溫熱的呼吸拂過他頸側,帶著淡淡的酒氣,倒不熏人,反而像春日裡微暖的風。
阿九被她的手指戳得微微偏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她還在嘀嘀咕咕,“朋友不隻是陪你一起笑,一起哭,還能一起鬨,做壞事的時候,還能把鍋甩給對方呢,就像今天一樣,我們揍了刀老三,那我就不揍你了!”
楚禾嘴裡的那聲“朋友”在少年心裡反複打著轉,像顆不知滋味的果子,他含著,卻品不出究竟是甜是澀。
“甩鍋……”他低聲重複,聲音又輕又澀。
楚禾還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什麼刀老三下次見了他們準要跳腳,說什麼剛才她抓包時,他逃跑的樣子可有活力了,眼神亮得都好似像燃了星點。
就好似是,他不再是苗疆藥人窟裡的那個隻會殺伐的工具,而是真的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會惹麻煩,會惹人嫌的十七八歲的尋常少年。
那些話纏纏繞繞鑽進耳朵,阿九的心也跟著莫名的顫的厲害。
有很多事情,他還不懂,可心裡那顆不知滋味的果子,好像悄悄軟了些,澀味淡了,竟透出點微不可察的甜來。
“朋友,就是用來甩鍋的。”阿九眉眼彎彎,閃閃亮亮,“阿禾,我好像明白了,有朋友真好。”
楚禾聲音一頓,她說了那麼多,他怎麼就記住了“甩鍋”兩個字?
阿九忽然笑出聲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阿禾,我帶你飛吧。”
楚禾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猛然間,她被少年背著騰空而起,落在了青瓦之上。
楚禾抓著他的頭發尖叫出聲。
“靠,這又是哪個江湖人大半夜的不睡覺到處亂飛!”
“吵死了!”
“我前天才補好的瓦,可彆又給我踩塌了!”
罵罵咧咧的聲音一道接著一道,楚禾手下失了力氣,阿九的頭發被拽得厲害,他一腳踩得重了些,掉下幾片青瓦。
屋子裡睡覺的人掀開被子就罵:“會飛了不起啊!踩碎了我的瓦,給我賠錢!”
楚禾扔了一枚銀子下去,趕緊拍了拍阿九的肩膀,“快跑快跑,被人抓住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少年足尖在瓦片上一點,身形更快地向前掠去,雪白的發在夜風中揚起,他背著楚禾,像一道流光劃過屋脊,隻留下身後老漢愈發響亮的咒罵聲。
這一路飛過去,暗夜裡的世間百態也浮現於眼前。
有孩子打開窗想看月亮,卻看到白發如鬼魅的人背著女孩在對麵屋頂上飛過,嚇得大哭。
“爹,娘,有鬼來抓人了!”
有年輕男女躲著人在巷子裡私會,互相啃著對方的嘴巴子,頭頂忽的落下一塊碎瓦,再看那紅衣如怨靈似的人影閃過,抱在一起大叫。
“鬼啊!”
還有小偷翻著圍牆,準備去富戶裡偷上一把,卻被楚禾撿來的碎瓦扔過去,小偷掉落在地,被巡邏的人提著燈籠抓個正著,跪在地上求饒。
“我……我就是看他家這麼晚沒亮燈,擔心他家出事了,所以來看看,我絕對不是來偷東西的!”
楚禾趴在阿九的肩頭,熱熱鬨鬨的笑出了聲。
阿九偏過臉,與她蹭蹭,“好玩嗎?”
楚禾張開手感受著夜風,大聲道:“好玩!”
夜風驟起,卷起阿九散落的白發,也掀動了楚禾的衣袂,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又攥緊了少年肩頭的布料,鼻尖撞在他頸後,聞到一股清冽如霜雪的氣息,十分好聞。
她沒有忍住,再在他的頸窩裡蹭了蹭,深深地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太過黏膩,阿九受不住,腳下一個踉蹌,又踩碎了一片青瓦,惹來屋子裡的人大聲咒罵。
楚禾熟練的丟了一枚銀子,“阿九,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做什麼嗎?”
他笑,“我們在闖禍。”
“對,我們在闖禍!”
阿九沒回頭,卻能聽出她語氣裡的輕快,搭在楚禾膝彎的手指悄悄彎了彎,嘴角揚起,猩紅的眼在夜色裡宛若紅色的流星劃過,伴隨著少年輕快的笑意,混著風聲,在夜色裡蕩開。
蕩魔衛的人綁了小偷,忍不住問:“老大,那擾民的兩個人真的不用管管嗎?”
甲一雙手抱著刀,背過身便走,“有什麼擾民的人嗎?沒有吧,反正我是沒有看到。”
幾個黑甲衛麵麵相覷,最後拎起了五花大綁的小偷,也當做什麼都沒有看到。
小偷掙紮,“喂,你們蕩魔衛的人是眼瞎嗎?屋頂上飛著那麼大的兩個人,你們看不見嗎!”
“砰”的一聲,小偷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甲一收回拳頭,正義凜然,“繼續巡邏,護滄海洲太平!”
黑甲衛齊聲回答:“是!”
滄海洲裡有一座高塔,就在雕像旁邊,裡麵祭奠著每一位為滄海洲而犧牲的先輩,而在高塔的最高一層,可以將滄海洲整個夜景儘收眼底。
“是你的人說沒有問題,我才會去溫柔鄉等著與你會麵,如今卻出了問題,我還與刀家老三與周鹹交了手,更甚至聞人不笑都在,我肯定已經被他們盯上了,若是我身份暴露,怎麼辦!”
麵具人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怒氣,若非彼此之間都還有利可圖,他早就與對方動手算賬了。
“何必如此急躁,你的身份不是還沒有暴露嗎?”
眼前錦衣華服的男人背影頎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折著紙張,不多時一隻紙青蛙已經栩栩如生的出現。
他伸手,把紙青蛙遞過去,笑聲悅耳動聽,“好了,彆氣,送給你,就當我賠罪。”
麵具人手裡的劍把他的手嫌棄的推開,“收起你戲謔的姿態,談正事。”
自己折的紙青蛙被嫌棄了,男人有些不高興,他扔出來一瓶藥,“東西給你,按計劃行事即可。”
“你確定計劃沒有問題?”
“能有什麼問題?”
“你彆忘了,今天那個苗疆人與刀老三可是引來了一批人,把溫柔鄉攪得一團糟。”麵具人沉聲說道,“素聞苗疆人陰險詭譎,莫非他是察覺到了什麼?聽說魚三娘的死,就是苗疆人與那中原女子出手改變了局麵。”
“換做其他人或許有可能,但是換做那兩個人,不可能。”
麵具人疑惑,“為何?”
公子扔了手裡的紙青蛙,指著遠處的夜色,“因為那對情侶,是笨蛋。”
“哈哈哈,好好玩,阿九,繼續飛,明天我請你吃糖葫蘆!”
“糖葫蘆,好耶!”
他們飛過來,飛過去,繞了滄海洲一圈又一圈,帶著不顧他人死活的瘋癲勁,引得萬家燈火亮起,皆是罵罵咧咧。
麵具人沉默一瞬,偏過臉,道:“你說得對。”
努力忽視笨蛋情侶的背景音,麵具人收了藥瓶,“那個金爺知道我們這麼多事情,你不擔心他背叛?”
男人手中的紙又折了個蜻蜓,想送給麵具人,又被對方拍開了。
他笑,“金爺跟了我十多年,忠心耿耿,自然不會背叛。”
另一邊,金爺剛從眾多夫人的魔爪手裡逃出來。
他臉上多了好幾個巴掌印,一身狼狽,好不容易躲進了房間上了藥想睡個好覺,屋頂上時不時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攪得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金爺掀開被子,怨氣深重。
恰好一泡尿上來,他邊嘴裡罵著,邊掏出了夜壺,褲子一脫,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低頭一看。
他又用手一扶。
軟趴趴的,扶不起來。
再用兩隻手一起扶。
還是軟軟的,沒有動靜。
許久過後,金爺渾身顫抖,癱軟在地。
他……他……他居然不能尿尿了!
當窗外又一次浮現笨蛋情侶的笑聲時,隻這一瞬間,金爺想起了不久之前那個苗疆人看自己的眼神。
那種眼神十分冰冷,好似看穿了他的靈魂。
聞人不笑是正派人士,不會嚴刑拷打。
可那個苗疆人不同啊!
“那個苗疆人一定是猜到我和雲荒不朽城有關係才對我下了毒!”
“此子城府當真是深不可測!”
“老宋家的根不能斷在我這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