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揉得碎碎的,密密匝匝地灑落人間。
“姑娘,”扶桑擠過來,她家姑娘什麼時候有新識了。且對麵女子看她的眼神,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扶桑。她還好好的活著。
雪氣入睫簾,淬為薪火。沈寒見陸青衝她輕輕點了點頭,忍著淚意,“你家姑娘的鬥篷弄臟了,”喉間凝噎,“我帶陸姑娘去附近的暖閣梳洗下吧。”
“這位是武安侯府的陸姑娘,”見珍珠臉色慘白,沈寒吩咐,“珍珠,我瞧著前麵的席棚有炸餛飩,剛才那碗糟羹撒了,夕哥兒許是餓了。你帶著少爺去吃一碗熱的,下雪又冷,彆把夕哥兒凍壞了。”
“你們幾個去尋下大姐姐,就說我這邊因為有點事情耽擱了,請大姐姐先回去。”來的時候,沈漫不知道耍什麼性子,要自己單獨坐一輛馬車,說沈寒帶了兩個丫鬟,擠一輛馬車她容易氣悶眩暈。於是王府派了兩輛馬車,現下倒是讓她省心了。
珍珠在聽到武安侯三個字時已經完全凍住,這要是人家追究起來,她不知道要被賣到什麼醃臢地方去。秦姨娘那種身份,侯府怕是眼皮子都不會抬一下,她更不會讓人怪到她的傻兒子身上,隻會把她交出去。她在來京師的船上就聽秦姨娘說過,京師裡五步一個勳貴,十步一個皇親,讓她皮子上緊些,若是伺候有差得罪了人,彆怪她不念舊情。
她知道秦姨娘是想給大姑娘找個高門大戶,最好是天潢貴胄,到時候她也能有機會飛出梨溶院。秦姨娘雖然貪財,但眼光一向是毒的。她還指著跟大姑娘一起,嫁到一個富貴人家去享福呢。
“珍珠?”沈寒見小丫鬟僵白著一動不動的傻站著,這是嚇傻了,還是凍傻了。
“是,二姑娘。”珍珠拉著沈夕要走,看見他手上多了一個燈,剛想伸手拽過來,“那是我給他的,讓他玩吧。”陸青出聲阻止。
珍珠還是老樣子,一嚇到就慌神。沈漫對自己的婢女,就是高興了,賞一些已經磕碰壞了的首飾釵環,不高興了就罰跪挨打。珍珠還是從小陪著她長大的,都挨過不少次手板。
因為沈夕心智不全,秦姨娘一個看顧不到就弄得滿身泥汙,或是摔著破了皮,或是沒來由的哭鬨,丫鬟們就倒黴了。哪怕是沈漫帶出去磕著碰著了,回來也都是這些丫鬟們挨打罰跪。
秦姨娘有套罰婢女的方法,讓婢女寒冬臘月貼著冰冷的磚牆,點燃長香舉著,要跪到香燃儘,一跪就是一兩個時辰。她管這個叫跪香,說是比打板子好,免得皮開肉綻見了血,她不忍心看。
“珍珠,吃完就帶夕哥兒跟大姐姐一起回去,我這平安無事。”沈寒點撥了下小丫鬟,彆亂說話。
珍珠很感激,衝沈寒深深一福,“是,二姑娘,謝謝二姑娘。”她聽懂了,今日弄臟貴女衣裳的事,她不會告訴秦姨娘和沈漫,讓她也不要說。
沈夕把官人燈搖了又搖,上麵小人的頭和手腳就跟著晃,看得他咯咯笑,衝著陸青晃燈,含糊不清地嚷著,“人,人。”
珍珠拉著他,“少爺,我們去吃好吃的。”沈夕聽到好吃的,啄米般傻傻點頭,跟著珍珠擠出人群。
陸青看了眼人群,“扶桑,你去跟公子說一下,我去更衣。下雪了,在馬車上等我就好。”見扶桑不肯走,“你快去快回,我就在前麵的酒樓裡。”
燈市長街上有臨時可以租用的酒樓暖閣,備好了銅盆熱水巾帕,給來往的貴人歇腳淨手。原本是可以去馬車裡更衣,因為下雪行路困難,陸青索性就以這個借口,就近選了前麵的酒樓。
“我陪陸姑娘進去就行。溪雪,你們兩個去剛才經過的食攤,買些糖荔枝蜜餞和棗糕來,一會回去的路上吃,我有些餓了。”先把二人支走,她怕自己一會忍不住失態。
“這兩個吃食得要跑得遠些,我們能說兩句話。”沈寒看著陸青,“所以,你是沈寒對不對?我們是換過來了,是嗎?”
陸青鼻頭微刺,淚意在喉腔凝結,“郡主還好嗎?”
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竟然是最熟悉的自己。
該慶幸我們都活著,還是該惋惜我們都回不到從前了。
詩文裡說的猶恐相逢是夢中,原來是這般滋味。
沈寒拿出油紙包,“郡主說去年粘住了年歲,今年還要粘住你。”膠牙餳的甜香絲絲拉扯著記憶,在指間縈繞,如密網籠罩,藏了一兜子的暴雨被打翻,此刻傾盆而下。
今夕是何年呀。
陸青扯住油紙包一角,像是那年扯住的袖袍,淚雨連連。
沈寒梅子入眼,酸酸澀澀,輕輕拍著她,上元節的煙火一如往昔絢爛,隻是看景的我們已是物是人非了呀。
陸青把係著紅繩的芭蕉葉卷遞給她,“這是陸鬆買的糖漬金橘,說是補給長姐的。去年就想補的,但你傷風沒出府,今日他尋了半天,終於找到了那年你買過的攤販。”
那是前年的上元節,她也是和陸鬆一起出來觀燈。經過糖漬金橘的攤子,她被那股蜜橘的清涼酸甜香住了,陸鬆說長姐冬季容易咳喘,金橘理氣潤肺,買了兩包揣懷裡。後來鼇山走水,長街亂紛紛一片,五城兵馬司的人驅趕人群,她們隻得匆匆回府。
那兩包糖漬蜜橘,被小喬氏要走,說是鬆兒定是知曉她近來有些輕咳,特意買了孝敬她的。陸鬆無奈,說來年再補給長姐。
沈寒摩挲著芭蕉葉上的紅繩,蝕刻著平淡記憶的蜂蠟被撕開,她曾以為的稀鬆平常卻在此刻狠狠反噬,砸得粉碎的幻影,成為骨隙間絲絲縷縷的疼痛。
溫熱的記憶,燙了一滴淚落地,洇在八寶錦地紋的絨毯上。鬆兒,她在心裡歎息。
簷邊的雪水混著竹屑,滴滴浸入銀缸,“咚”的一聲,凝固了所有的歡樂。
“姑娘。”幾個婢女在門口,“公子來尋您了,說是要和您一起走。”扶桑喚道。
“今日人多眼雜,不宜多談,”沈寒把膠牙餳塞給陸青,“我們約個日子,好好說說話。”
陸青輕輕握住沈寒的手,“你要好好活著。”
沈寒彎唇,笑意從眉梢漾開,“是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臨走前,陸青把白綾帕子塞給沈寒,“原來我們的小字都叫暖暖,”她揚起眉眼,雨水衝刷後的青瞳明亮動人,“你是寒冰,我是青冷,許是太冷了,所以才一起叫暖暖。”
白綾帕用瓷青線繡了雨絲,燭光下濕雨粼粼,大片的白如冰雪,青寒交錯,冷霧隱隱。
微雨輕盈欲飛,穹雪剪影定格。
是,冷冷清清,又寒又冰。
不如一起,暖青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