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昌二十三年的上元節到了。
上元節是新年後第一個月圓之夜,皇宮祈福納祥,百姓家家同慶,一派盛世歡騰景象。
天潢貴胄求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團圓美滿。
百姓的祈福,是一願米價常賤,二願差役不來,三願睡到日出三竿,樸素又真實。
武安侯府內雲海軒的仆婦們,祈福就更直接了,願今年上元節的節賞越多越好。
陸青的病大好了,恰逢上元節,晌午後她給雲海軒裡的每個仆婦婢女都發了節賞。綴著金穗的大紅福紋荷包是侯府特有的,裡麵塞著一個筆錠如意金錁子、一顆金豆子、一粒金瓜子和一個吉祥有餘銀錁子,寓意福運連連,如意吉祥。
原本被指派到雲海軒擔驚受怕的丫鬟婆子們,拿到大姑娘的節賞,個個笑開了花。大姑娘就是不同凡響,這份節賞比她們一年的月錢還多。
大姑娘人好,大姑娘人美心善,大姑娘出手闊綽,跟著大姑娘有肉吃,有湯喝。
從今天開始,雲海軒裡的每個人,再也不聽什麼怪力亂神之說,再也不信什麼勾魂使者之事,她們一致認定,大姑娘就是福星轉世,財神下凡。
雖說按照規製,侯府不能用實心的金豆子賞人,可金錁子銀棵子是實打實的呀,這節賞份量十足,財大氣粗,彆家還有用包金的呢。其他院子裡的丫鬟們,嫉妒得眼珠子都突成龍眼那麼大了。
雲海軒裡笑得最大聲的,是陳媽媽。
陳媽媽新換了一身豆綠暗紋綿綢夾襖,袖口處滾了一圈羊羔毛,還戴了一對銀丁香,斜插了一根素銀簪,一改往日隨地坐、叉腿坐、大馬金刀坐等坐沒坐相的姿態,走到哪兒都是垂手站得筆直,儼然一副大管家的派頭。
小丫鬟想伸手摸摸那套新夾襖,被陳媽媽一掌拍開,“去去去,彆弄臟我的新衣裳。這可是我們大姑娘給我新做的,你瞧瞧,可是上好的綢子,你摸摸,這襖子多暖和,多厚實。對了,不給你摸。你再仔細看看,好好看看,這內裡的絲綿,這油亮的毛色,還有我這對亮銀丁香,”陳媽媽嘴角都要裂到耳朵後了,“大姑娘升我做雲海軒的管事嬤嬤了,如今你陳媽媽我,可是和容嬤嬤穿一個等級的綢襖了,羨慕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陳媽媽的笑聲有點大,把小丫鬟笑得直翻白眼。
您都說了一個上午了,滿院子誰不知道您升了管事,新衣服新簪子新月銀,都是大姑娘賞的,大姑娘給的。
您知道您這幅得勢便猖狂的樣子,跟容嬤嬤很像嘛。
小丫鬟不敢拍陳媽媽,隻能湊近了大聲說:“陳媽媽,一百零八。”
啥?
笑得合不攏嘴的陳媽媽隻能用眼神詢問。
小丫鬟很無奈:“媽媽,一上午您都說了一百零八遍了。哦不,算上剛才那次,是一百零九遍了。”陳媽媽那恐怖可怕的銅鑼般的笑聲,已經讓雲海軒每個角落震耳欲聾。
陳媽媽斜飛了小丫鬟一眼,這些小丫頭片子懂個屁。
你們以為我陳麻姐是銀子眼,勢力皮,牆上草?
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陳媽媽抬手看了眼袖中腕間的銀鎏金鐲子,再摸摸鼓鼓囊囊的荷包,內心的激動是萬馬奔騰。想起昨個常嬤嬤叫她過去,本以為是太夫人要問姑娘的病情,沒想到常嬤嬤左手掏出了一對銀鎏金鐲子,右手拿出了裝滿了銀棵子的荷包。
她掂了一下,以她掂鍋的經驗來看,起碼五十兩
陳媽媽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是要買凶殺人嗎,她她不是這樣心黑手狠的人啊!
還未想好要如何艱難拒絕這個油水十足但是得昧著良心的差事,太夫人適度開口,“聽常嬤嬤說,你被派到青兒的院子裡,活乾得利索,人看著也精精神神的,是個當管事的好苗子。”
嘎?
陳媽媽垂首掩飾驚喜,啥管事?
她就是看火燒火,燉個湯,熬個藥,做個點心,吹吹牛皮,偶爾呲個牙花子罵兩句黑心容婆子,怎麼就成為管事候選人了?
常嬤嬤把鐲子套到她腕間,拍了拍她的手,“陳媽媽,太夫人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打你來了雲海軒後,大姑娘的病一天比一天好,氣色也好,我們太夫人很高興,這是賞你的。”
再把荷包往她懷裡塞了塞,拍了拍她的手,“陳媽媽,我們太夫人最看重的是忠誠無二心,以後我們大姑娘,就有勞陳媽媽你多看顧了。”
腕間那沉甸甸的豪奢感,那一荷包的銀棵子的富貴迷人眼
陳媽媽覺得她是飄出安隱堂的,每一腳都恍惚踩在棉花上,她陳麻姐出息了,不再是那個困守於後宅偏院裡燒火打雜聽閒話的婆子。
常嬤嬤的話就飄在耳邊:“陳媽媽,大姑娘就交給你了。大姑娘好,你也好,大姑娘那若是有個什麼不對勁的,還得勞陳媽媽來告知老婆子我一聲。守護看顧好大姑娘,將來有你青雲直上的時候,甜頭日子少不了。”
她懂!
不就是防著幽篁院的人嗎。雖然不知道容婆子給大姑娘吃了什麼,但鬼鬼祟祟的定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陳麻姐,現在是侯府身份最為隱蔽,任務最為艱巨,內心最為複雜的
“媽媽,陳媽媽。”見陳媽媽再度陷入自我白日夢中,小丫鬟無奈地拍了拍她,試圖叫醒她。
陳媽媽一跳三尺遠,都說了彆摸我衣服。
“大姑娘讓媽媽陪她去正廳用晚飯。”她就是過來傳個話,沒想到又看了出戲,還是陳媽媽演了一天的“陳麻姐升官記。”
陳媽媽收起臉上複雜多變的表情,用手捋了捋齊整的發髻,衝著小丫鬟露出一個自以為深沉地笑,氣沉丹田緩緩道,“以後,叫我陳嬤嬤。”
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卷起一陣香風,留下充滿故事的背影和小丫鬟翻上天的白眼。
武安侯府喜氣洋洋,府門外換了描金的紅木絹紗宮燈,繪了惟妙惟肖的山水圖。院中搭起綴著五彩穗子的青綢棚,紅木架上雕了纏枝紋和牡丹,紮了層疊三重的小鼇山,掛了百盞羊角琉璃花燈,燭光下溶金倒泄,如萬盞星河跌落人間。
竹林七賢,八仙過海,嫦娥奔月,李天王降魔,麒麟送子,仙鶴蟾蜍
各自忙碌,各顯神通,各炫奇技。
還有那盞海青擊鵠燈,武安侯祖上曾多次參與征戰北元,立下赫赫戰功,這是勿忘祖恩,也是教導後世子孫,得行穩致遠,才能綿延昌盛。
前庭院中放了個通草片雕刻的走馬燈,繪製了福祿壽三星,持“解厄”、“賜福”、“赦罪”卷軸。通草片薄如蟬翼,工藝繁複,需要工匠們用極細的刻刀小心雕琢數日方成,一盞通草燈價值不菲。燈內雕了三層閣樓,每層人物動態各異,疊影重重,點上火後,吉祥、富足、長壽的願望便隨著熱氣轉啊轉,轉遍侯府每個角落,帶給每一個人心願達成的錯覺。
小喬氏在院中看仆婦們整理要發給百姓的“吉字燈”,慢悠悠地念叨,“咱們家還是太儉樸了。定遠侯府去年上元節可是用冰塊雕出一個個樓閣和不同的人,裡麵放了燭火,晶瑩剔透,說是清輝映夜,比那琉璃燈都好看。這冰燈盛景在京師可是獨一份的,誰家出門都要去他家府內看看,定遠侯夫人為此得意了小半個月呢。還有中山候,他家是用黃金鑄造燈架,鑲嵌夜明珠,這一晚上光香料就得花上千金。再看看咱們府,中規中矩,都是侯爵,咱們武安侯可是排第一的。”
陸青沒有理她,隻有容嬤嬤跟著唱和,“太夫人不喜奢靡鋪張,侯府素來節儉慣了。”一眼瞅到陸鬆過來,趕緊彎腰垂首。
“母親,祖母說了侯府自有侯府的尊貴,不是靠窮極工巧,耗費千金來顯現的。”陸鬆大步走來。
小喬氏記著容嬤嬤的話,不去計較陸鬆提祖母。她也沒說錯,侯府就要有侯府的氣派,“你祖母和父親都是崇尚節儉,不過上元節各家講究的就是氣派。現在連帶著我,也隻能跟著儉樸。”
競豪奢,競豪奢,比的不就是各家的體麵和富貴嗎。
過個節還儉樸,裝樣子給誰看。
陸青看了眼穿大紅五彩妝花錦雞通袖緞襖的小喬氏,一對金累絲燈籠耳墜隨著她一步三晃金光搖曳,晃得她眼花。
“這對耳上懸燈,是父親送的吧。您瞧每層鑲嵌著紅藍寶石,掛著珍珠流蘇,是宮裡銀作局的手藝,父親對您可不儉樸。”陸鬆看了眼小喬氏一身珠玉閃耀,宮裡賞賜的可是榮耀與尊貴,不是用金銀可以衡量的。
陳嬤嬤隨著陸鬆的話,瞥一眼小喬氏,再瞄一眼蝶戀花紅寶石頭麵,蝶翅翩翩起舞,寶石熠熠生輝。
這還叫儉樸,難不成在頭上頂個金山嗎。
她現在是大姑娘的人,所以她平等地鄙視幽篁院的每個人。
“今日祖母向陛下及皇後娘娘告了假,可以在府中過節,一家人團圓才更體麵。”陸鬆見長姐氣色紅潤,又逢佳節,笑容比往日都多了些。
一家人。
小喬氏冷眼看著姐弟倆的背影,“你說的人,安排了嗎?”容嬤嬤說得對,她不能放任兒子跟陸青親近,以前鬆兒從未逆過她的意,沒想到竟然為了陸青與她爭執。
鬆兒是她的,隻能跟她一個人親。
容嬤嬤抬起腰,目光冷爍,“夫人放心,老奴自會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