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軒內,枯葉斑駁,雨後的濕氣層層疊疊,冷寂了石階。
廊下兩個小丫鬟一邊熬藥看火,一邊竊竊私語。
“姐姐,你說大姑娘是不是撞邪了?”著綠衣的小丫鬟四下看看,“昨天我聽漿洗婆子們議論,說那個殺人犯是閻羅王派來收魂的,殺了大官一家後看生死簿上的人數還不夠,就順帶手地勾走了大姑娘的生魂。”她年紀小,越說越怕,半捂著嘴聲音低低的。
“我早上去集市,也聽賣魚的武大說了。”著藍衣的丫鬟也很怕,“現在京裡到處都在議論呢,都說那個大官太慘了,升了京官多榮耀,還沒到任全家都被殺了個乾淨,說是連家裡的老仆都沒放過,嘖嘖嘖。”太狠了,這是什麼仇什麼怨,搶了錢財不算,還把人都殺光了。
“那家人死的地方,就在離通州潞河驛不遠的地方。”綠衣丫鬟又怕又想說,“那不是大姑娘昏迷多天後醒來的地方嗎,我聽陪著的仆婦們絮叨,說是大姑娘一醒來,那一家子也就沒了。”她蜷縮著身子靠近爐火,紫銅鍋裡濃濃的藥香飄雜著苦澀,讓濕冷的雨後更添了幾分蕭索。“姐姐,大姑娘會不會是被黑白無常勾魂了”
“不好好看著火,在那嚼什麼舌根。”一道嘹亮的女音打破詭異又暗沉的氣氛,把兩個小丫鬟嚇得一激靈。
“扶桑姐姐,我們是擔心大姑娘的身子。”穩了穩身子,藍衣丫鬟年長些,鼓起勇氣問:“姑娘今日可好些了?”大姑娘醒來後院子裡的人都少了一半還多,她們都很害怕,不知道是不是也會像大姑娘那樣,被黑白無常勾走魂魄。
若是大姑娘這會再出什麼事,怕是剩下的人都保不住。
“你們看好大姑娘的藥,彆熬乾了。旁的,少多嘴!”扶桑轉身要走,回頭又道:“若是真閒著,把院子清理下,姑娘不在幾個月,落葉都掃不乾淨。若是齊嬤嬤在,看怎麼罰你們。”扶桑用力跺跺腳,鬼天氣,要下雪不下,倒是冷雨下個沒完。
挑開暖簾,一眼看到坐在黃花梨雕花五屏風鏡台前的陸青。素衣少女,青絲如瀑,雪膚冰姿,宛如雪中紅梅,再素的景也能一筆點睛。
大姑娘隨了已故的原配武安侯夫人的好相貌,又是侯府嫡出的長女,本是大好前程。若真是失了魂,現下侯府主母又不是親娘,將來的日子唉,扶桑不忍想。
“姑娘,您醒了也不喚奴婢一聲。”這一聲喚醒怔愣中的“陸青”,她緩緩看向鏡中的自己,杏眼桃腮,盈盈秋瞳,明豔動人,如深冬怒放的寒梅,奪天地色彩,如春日枝頭的粉桃,俏一城芳華。
她喃喃:“你是誰”
“哐當——”
“姑娘醒了。”一聲尖叫,接著是如鼓聲般密集又沉重的腳步聲,“暖暖,你醒了。”
沈寒睜開眼,看到一雙溢滿了關愛的眼睛,眼裡又喜又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像是很怕一眨眼,這個人就會消失在眼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觸她的額頭,“孩子,你總算醒了,你還好嗎?”
“娘。”她被這股慈愛溫柔地包裹,情不自禁地叫出口。是她的親娘嗎?是不是來接她了,她想了十幾年的娘親,在她彌留之際終於讓她見到了嗎?
“哎。娘在,佛祖保佑,我兒回來了。”一滴清淚落在她臉畔,帶著涼意的暖,沈寒伸出手,想替母親拭淚。能在離開前摸一摸阿娘的臉,她很滿足了。
“郡主,二姑娘醒了,您也可以放心了。”身旁老嬤嬤模樣的人跟著擦淚。一句驚破天雷,仿若閃電劈開黑夜與白晝,沈寒怔愣住。
郡主,哪個郡主?
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這是哪裡?這些人,是誰?這張臉不是母親呀,她記得齊嬤嬤說過,母親與姨母極為相似。可眼前這張臉,秀麗婉約,不似姨母冷峭奪目。
不是,她不是來接自己的親娘。
“你是誰?”一張口,全屋都愣住了。沈寒努力想坐起來,可渾身無力,她不是死了嗎?
抓住床邊玉色纏枝紋錦帳,她半直起身,眾人還未反應過來,身邊的婢女忙扶住她。郡主握住沈寒的手:“暖暖,你要做什麼?”
鏡子,鏡子在哪?這也不是她的閨房啊。
顫抖著看向鏡中,這女子星眸灼灼,清肌玉膚,唇珠雖無多少血色但甚飽滿,如月光漫過長廊,如珠玉熠熠生輝,是個清冷佳人,此刻正驚恐萬分地看著自己。
你是誰?
“姑娘。”扶桑囁嚅著唇,姑娘是不是真的被勾魂了,自醒來後就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也不認得府裡的人,也不認得她了。
“嗚”
想想就難過,扶桑要哭死了,撲到陸青腳下,“姑娘,你要想起我啊,我是扶桑啊。”她是陪著姑娘一起長大的扶桑,是姑娘有好吃的都會分她一份的扶桑,是姑娘罰跪她半夜偷著送吃的的扶桑,是姑娘難過時哭得比姑娘都傷心的扶桑,是從換牙開始就陪著姑娘的扶桑啊
陸青看著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青綠色的夾襖都哭濕了,三不五時用衣袖擦下眼淚和鼻涕,呃醒來後的迷茫與擔心被她擦去了一半。
“喏,這個給你擦。”陸青把手上的妝花緞帕子遞給她。這個叫扶桑的婢女對她倒是情真意切,武安侯是世襲勳貴,她這個嫡出的大姑娘,身邊連個年長的媽媽都沒有。從前她雖說不是嫡出,可自小是養在郡主膝下,家譜是記在郡主名下,身邊也是有三四個婢女的。這位陸大姑娘,身邊僅有一個陪著長大的婢女,其他的,或病或死,有點奇怪。
“先彆哭了,我讓你打聽的事情如何了?”陸青自醒來就揪著心,不知道郡主那什麼情況,原來的她是死了嗎?她記得有水匪,有落水,後來的她高熱不退,飲下一碗麻黃湯就陷入無止境的噩夢,醒來就在侯府了,成了陸青。
可她知道自己是誰,她是沈寒,是興寧郡主的養女!
扶桑使勁擦了把眼淚,抽抽搭搭地說:“奴婢問了,沒聽到哪家辦喪事呢。現在京裡傳的最多的,就是赴京上任的曹大人一家被盜匪滅門的事。”小丫鬟興致勃勃開始八卦,“姑娘,那曹大人一家可慘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百姓都說他是個好官呢,”忽然想起什麼,扶桑半掩口:“那曹大人出事的地方,離通州潞河驛不遠,那也是姑娘您昏迷又醒來的地方呢。”
說完覺得不對,“阿呸——”
扶桑呸呸呸了幾口,她怎麼也受那兩小丫鬟的蠱惑,開始想大姑娘是不是被黑白無常勾了魂。阿彌陀佛,大姑娘會沒事的,大姑娘逢凶化吉,大姑娘紅光滿麵!
不為她,也為了已經不在了的流光和齊嬤嬤吧。
“通州潞河驛?”那不是郡主遇到水匪的附近嗎,陸青皺起眉頭。“現在外麵都在議論,說那曹大人許是以往辦案得罪了什麼人,姑娘您說,水匪搶到錢財肯定要趕緊跑,哪有搶完錢還把所有人都殺光的,連個孩子都沒放過。現在聖上都發話了,要全力緝捕,街口巷尾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說是曹大人吃丹藥吃昏了頭,自己發瘋殺了全家呢。”扶桑吐吐舌頭,說完又捂住嘴。這話不能說,當今聖上也好這口。
陸青眯了眯眼,那夥人,可不像是水匪。
“爹,那水匪可有消息了?”興寧郡主替沈寒掖了掖被角,伸手探過額頭,起身低聲問梁王。
梁王擺擺手,落座在大紅酸枝太師椅上,鋪了厚實的梅花紋織金紵絲椅墊,“你都熬出青眼了。我今天帶了禦醫來,替寒兒好好看看,也替你瞧瞧。你多年在外,爹許久未見你,瞧著你似是瘦了好幾圈。”
啜了口茶,梁王微微蹙眉,“水匪還沒消息,襲擊你們的和滅了曹永和一家的,有可能是同一夥。”地點離的太近,又是差不多時辰,還都是要劫財,怎麼看都很巧。
“爹的信裡叮囑過,讓我們低調回京,什麼郡主的排場禮儀都沒用,我們用的船也不是最大的,扮成回京的商戶。我細想了一下,許是在路上讓婆子下去采買的時候財露了白,這夥人就一路跟過來了。”興寧郡主說話輕輕柔柔,“寒兒落水著涼就病了,也是我照料不仔細,想著一副藥下去就能大好,這孩子素日裡身子骨也不錯的,誰知道當夜就發了高熱,一連好些天昏迷又儘說些胡話。”
說到這,興寧郡主揪緊了帕子,天曉得她多擔心。“這孩子生母去得早,”她一直記得,宋氏彌留之際萬分不舍地緊緊拽著孩子的繡褓。她是身子弱無法生養,但母親的心她懂。
宋氏原是她的貼身婢女,她握著宋氏的手,“靜娘,你放心。莫說你伺候我多年,咱們情同姐妹。就是這孩子我瞧著也有眼緣,以後她記在我名下,我定會視她如己出,好好撫養她長大的。”
宋氏想給從前的主子、後來的主母再磕幾個頭,無奈實在起不了身,隻依依不舍地看著繡褓裡睡得香甜的女兒。粉嘟嘟的小臉,不知夢到了什麼,捏著小粉拳。
宋氏與女兒依依惜彆,哭著對郡主說:“謝謝郡主,這孩子以後隻有郡主一個娘了。”
“她是含著淚和感激走的,走的那天,也是一場大雨。”郡主想起那天,她抱著啼哭不止的孩子哽咽,小寒兒才一歲不到,就如她一樣,幼年就失去了母親。
若是寒兒真醒不過來,她怕是也難過這一關。
這孩子她打小就養在她膝下,小寒兒哭著磕磕絆絆的蹣跚學步,小寒兒第一次奶聲奶氣地喊娘,小寒兒歪歪扭扭地學寫字
一晃這麼多年,她的寒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這個孩子已經與她的生命聯係在了一起,這就是她骨子裡的血肉啊。
梁王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他如何不知女兒的心思,這些年他人在京裡,無一日不牽掛遠在千裡之外的獨生女。若不是太後駕崩,聖上得以召郡主回京,他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女兒。
“好在你回京了,有爹在,能護著你們,就是沈縉可惜了。”想到他那個英年早逝的狀元女婿,“柔兒,薑氏可有為難你?”女婿是好的,可這個婆婆不是好相與的。
興寧郡主不在意地笑笑:“她頂多就是言語上刻薄幾分,壞也壞不到哪裡去。抬了個秦姨娘,倒是分走了不少對我的關注。吃穿用度上我都儘隨她意,這些年在外相處得當。”至於沈縉,提起已逝的夫君,郡主露出溫柔地笑:“與縉郎一世夫妻,我很滿足。”
被太後打壓的日子過多了,她打小就懂得知足常樂,寬以待人。人來一世都不容易,何苦互相為難。她這一世有過情投意合的夫君,有寵她至寶的父母,有親手撫養的女兒,已經很好了。
興寧郡主,是個很好的人呢。
曾經,祖母提及梁王和郡主,提過一句,“這是少有的沒有皇族陋習的父女倆。”郡主早早沒了母親,又因太後不喜,貴為郡主卻處處受打壓。但為人寬厚,溫婉和氣,祖母甚少誇獎皇家人,所以她記得清楚。
大丫鬟小心翼翼扶起她,“姑娘,該服藥了。”
“今年是哪一年?”醒來幾次,她已經開始熟悉這個身體。是誰有什麼關係,反正她都不再是陸青了。
“慶昌二十三年正月初十。”大丫鬟低聲說,招了招手,示意旁邊人出去喚禦醫,給姑娘好好瞧瞧。
“拿鏡子來。”沈寒低吟。鏡中人,黛眉春眼,桃顏淡粉,有幾縷青絲纏在鬢邊,嬌弱裡又添了幾分清冷。
慶昌二十三年正月初十!
十天,她從陸青變成了沈寒,從侯府姑娘變成了郡主的養女,曾經的親人變成了陌生人。
她沒死,那另一個她,是不是死了。
她竟然意外地活了下來,卻是在彆人的身體裡活著。
“我可能是瘋了。”沈寒喃喃。
她現在,很想去侯府看看。
看一看自己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