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他手中的梨花木拐杖狠狠往青石板地上一頓,發出一聲沉悶巨響,整個堂屋似乎都跟著輕輕顫了顫。
“混賬東西!”
老太爺的聲音如同平地炸開一個焦雷,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我的臉麵重要,還是你媳婦那點湯藥錢重要?還是你女兒一雙破鞋重要?”
“我若是在老友麵前失了體麵,丟的是我們整個陳家的臉麵!”
“你懂不懂什麼是孝順!什麼是家族榮辱!”
陳仲和被這雷霆之怒嚇得渾身一哆嗦,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無蹤。
他想反駁,想為自己那苦命的妻女爭取一點點,哪怕隻有一點點可憐的權益。
可話到了嘴邊,卻又被那股積威已久的家主威嚴,以及那“孝道”的大帽子,硬生生給壓了回去,堵在了喉嚨裡,化作滿腔的苦澀。
陳老太太也立刻尖著嗓子幫腔,聲音刺耳:“老二!你背著家裡私藏銀錢,還有臉跟我們討價還價?”
她那雙三角眼斜睨著陳仲和,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刻薄:“再說,你媳婦那病,我看就是矯情!喝點米湯養養也就是了,哪有那麼金貴,非得吃藥!”
“平玉一個丫頭片子,賠錢貨!穿什麼新鞋!有雙破鞋遮遮腳就不錯了!”
大伯母在一旁,更是陰陽怪氣地煽風點火,嘴角噙著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喲,二弟現在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啊,眼裡隻有老婆孩子熱炕頭,連爹娘的體麵都不顧了。這要是傳出去,可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王氏則適時地用帕子掩著嘴,發出一聲極輕極低的嗤笑,那雙狐狸眼瞥了陳仲和一眼,道:“二哥這話說的,倒像是爹娘平日裡虧待了你們二房似的。咱們做兒女的,孝敬父母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一句句,一聲聲,都像鋼針,狠狠紮進陳仲和的心口窩。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發燙,羞憤交加,窘迫難當,恨不得地上立刻裂開一道縫,好讓他鑽進去。
可他不能。
他隻能死死咬著牙關,將所有的屈辱、悲憤和不甘,伴著血腥味,一同咽進肚子裡。
最終,陳平川給他的錢,都進了陳老太太的錢袋。
她甚至懶得再看陳仲和一眼,隻是隨手從錢袋裡,摸索了半天,才不情不願地數出幾十個黑乎乎的銅板,丟垃圾一般,“啪”地一聲丟在陳仲和腳邊的地上。
“喏,這些,夠你們娘倆買幾天的粗米了。省著點花!”
那語氣,那神態,活脫脫就是在打發一個上門乞討的叫花子。
區區幾十文銅錢。
對比那二兩紋銀。
這差距,大得讓人窒息,讓人絕望。
陳仲和默默地彎下腰,顫抖著手,將那幾個散落在冰冷地上的銅錢,一枚一枚,艱難地撿拾起來。
每一枚銅錢,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壓得他直不起腰。
抬起頭,看著父母那副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絲得意與炫耀的表情。
看著大房、三房那幾乎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甚至帶著幾分嘲弄的嘴臉。
一股深不見底的無力感,和一種難以抑製的憤懣與怨毒,如同洶湧的潮水般,瞬間湧上心頭,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
……
陳仲和失魂落魄地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的破舊木門。
屋裡,一盞昏暗如豆的油燈,在簡陋的土炕邊搖搖欲墜,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黑暗。
羅氏正虛弱地半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聽到開門聲,她費力地轉過頭,看向自家男人,聲音沙啞,帶著幾分關切:“當家的,你回來了?爹娘叫你過去,可是……可是又有什麼事?”
陳仲和看著妻子憔悴的臉,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聲音乾澀:“沒……沒什麼大事,就是問問家裡的情況。你……你好好歇著,彆多想。”
他不敢說出真相。
他怕妻子知道了,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與公婆爆發更為激烈的衝突。
到那個時候,這個所謂的“家”,恐怕就真的要徹底散了。
羅氏何等聰明,看著丈夫那憔悴不堪的臉色,和他那不敢與自己對視的眼神,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她沒有點破。
隻是微微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當家的,我知道你難。隻是……隻是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說完,便不再言語,緩緩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卻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浸濕了鬢角。
炕桌上,放著一隻豁了口的粗瓷碗,碗裡是清可見底,幾乎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旁邊,小女兒陳平玉,穿著那雙明顯不合腳,鞋底已經磨得很薄,甚至露出了幾個腳趾頭的破舊布鞋,正懂事地爬到床邊,伸出那雙瘦弱的小手,輕輕地給母親捶著腿。
“娘,平玉捶腿,娘就不難受了……”小女孩的聲音,帶著稚嫩的童音,乖巧第說道。
陳仲和的心,像是被無數把細小的、鋒利的刀子,在反複切割,來回拉鋸。
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痛得他五臟六腑都仿佛攪在了一起。
他再也忍不住,轉過身,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淚水卻依舊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他想到老太爺意氣風發地宣布要做新衣裳,要給多年未見的老友準備厚禮,要風風光光地去赴宴,去彰顯他們陳家的“臉麵”。
而自己的妻女,卻在這間四麵漏風的破屋裡,連最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係,在病痛與饑餓中苦苦掙紮。
他的兒子,他那年僅八歲的平川,更是遠在張府給人做奴仆,不知受著怎樣的苦楚。
還有他的親兄弟們,一個個更是狼心狗肺!
這個所謂的“家”,這個所謂的“親人”,此刻在他眼中,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冰冷,如此令人絕望。
分家!
羅氏當初在極度憤怒之下,脫口而出要分家的念頭,此刻,在他的心中,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
這個念頭,如同一點火星落入枯草,在他心中轟然燒起,再也無法遏製!
或許,隻有那樣,他們一家人,他們二房,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才能活得像個人樣!
他死死攥著那幾十枚冰冷的銅錢,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銅錢的邊緣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