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路深處,血高天。
這片被鶴熙稱為“相對穩定”的區域,更像是宇宙巨獸死亡後遺留的龐大骨骸沉積地。
無數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散發著森白幽光的骨骼化石如同斷裂的山脈,犬牙交錯地懸浮在暗紫色的虛空背景中,構成一片死寂而恢弘的墳場。
粘稠的星雲物質如同凝固的血液,緩慢流淌在骨山的縫隙之間,散發出微弱的磷光。
絕對的寂靜統治著這裡,連能量亂流都仿佛被這些遠古的遺骸所震懾,變得溫順而遲緩。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流星,悄無聲息地降落在最大的一塊形似巨龍頭骨的化石平台之上。
鶴風,身著威嚴的天王鎧,腰懸古老的王權之劍,背後的雪白色的羽翼虛影收斂,隻餘下星核金甲在幽暗環境中流淌著內斂的星輝。
他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平台另一端,那個靜靜佇立在巨大肋骨拱衛下的身影。
天基王—鶴熙—她8500歲的妹妹
她隻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常服,銀色的長發拋灑於雙肩,在這片死寂的骸骨之地顯得格外單薄,也格外…真實。
沒有天基王的威儀,沒有科研巨匠的疏離,隻有一種卸下所有偽裝後的、帶著深深疲憊的寧靜。
她微微仰著頭,看著懸浮在骸骨平原上空那片扭曲而瑰麗的星雲,仿佛在欣賞一幅古老的壁畫。
鶴風的精神力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覆蓋了整個平台及其周邊空間。
沒有埋伏,沒有陷阱,能量讀數乾淨得如同真空。
她的妹妹鶴熙,真的隻是一個人來的。
這個認知,讓鶴風心中緊繃的弦微微鬆動了一絲,但隨之湧起的,是更加複雜的情緒。
暴露的風險如同懸頂之劍,隻要他手中的王權劍出鞘,01秒!甚至更短!
他就能徹底斬滅這唯一的威脅!以他如今的實力,以王權劍的鋒銳,鶴熙絕無幸理!火種艦隊將重歸絕對的安全與隱秘!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腦海中瘋狂滋長。
理智在咆哮:動手!
為了三百萬火種的未來!
為了新文明的希望!
這是最冷酷,也是最正確的選擇!
然而,當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鶴熙那熟悉的、帶著一絲落寞的側臉上時,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暖流,卻蠻橫地衝垮了冰冷的堤壩。
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妹妹啊!
是那個會拽著他衣角要糖吃的小不點,是那個在父親失蹤的雨夜裡,抱著他哭到睡著的無助女孩,是那個在實驗室裡取得突破時,第一個衝出來向他炫耀、眼睛亮得像星辰的天才少女…
冰冷的殺意,在王權劍的劍柄上凝聚,卻又在觸及妹妹身影的瞬間,如冰雪般消融。
鶴風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下一瞬,已無聲地出現在鶴熙身後半步之遙。
他沒有拔劍,隻是緩緩抬起覆蓋著星核金臂甲的手,動作輕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一個易碎的夢。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鶴熙光滑而微涼的臉頰。
鶴熙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卻沒有閃避,也沒有回頭。
“小妹…”
鶴風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和血腥戰場的疲憊與溫柔。
“好久不見了…你…現在越來越漂亮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精致的側顏,那繼承了養父堅毅輪廓和養母柔美線條的五官,此刻在骸骨幽光的映襯下,確實散發著一種清冷而高貴的氣質。
“…越來越有王的氣質了。”
鶴熙緩緩轉過身,銀灰色的眼眸終於對上了鶴風那雙深邃如淵的冰眸。
那裡麵沒有了戰場上俯瞰眾生的威嚴和殺伐,隻有一種兄長凝視妹妹的、帶著心疼和懷念的複雜光芒。
“哥哥…”鶴熙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她看著鶴風身上那套象征無上權柄的天王鎧,看著那柄曾經懸掛在天宮王庫深處、此刻卻與他氣息完美契合的王權之劍,眼神複雜難明。
“你也是…越來越像…父親當年期望的樣子了…”強大,威嚴,披靡天下,足以守護一方。
這句帶著雙關意味的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喚醒了沉睡的記憶長河。
鶴風眼中的冰層徹底融化,嘴角勾起一抹溫暖的弧度,收回了撫摸妹妹臉頰的手。
他隨意地在一塊巨大的脊椎骨化石上坐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鶴熙遲疑了一下,也默默地坐了下來。巨大的龍骨化石平台成了兄妹二人臨時的座椅,腳下是流淌的星雲“血河”,頭頂是扭曲的瑰麗星圖。
“還記得嗎?”鶴風的聲音帶著追憶,“你三歲那年,父親帶我們去‘星淚湖’野營。
你非要自己抓魚,結果一頭栽進湖裡,差點沒淹死。我把你撈上來的時候,你嗆得小臉發紫。
還死死抓著一條沒你巴掌大的小魚不放,哭喊著‘哥哥我的魚!’。”
鶴熙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紅暈,忍不住嗔道:“哥!那麼糗的事你還提!…那條魚最後不是被你烤糊了嗎?難吃死了!”
“哈哈哈!”鶴風難得地開懷大笑起來,笑聲在死寂的沉骨平原回蕩,衝散了幾分陰鬱,“是難吃!但某個小饞貓還不是一邊說難吃一邊全吃光了?眼淚鼻涕都糊在魚骨頭上了!”
鶴熙也忍不住抿嘴笑了,眼中氤氳起水汽,那是被最珍貴的回憶擊中的柔軟。
笑聲漸歇,氣氛變得更加柔和。鶴風看著遠方骸骨山脈的輪廓,繼續道:“後來你大一點了,在學院裡。那些貴族子弟欺負你出身學者家庭,搶你的研究數據板。
我正好去學院辦事撞見…”他的眼神微微一冷,隨即又化作無奈的笑意,“我把那幾個小子揍得鼻青臉腫,給他們打出屎,結果被學院記了大過。
當晚我夢見父親,他知道後,非但沒罵我,還誇讚我!說‘揍得好!保護妹妹,天經地義!’”
“我知道…”鶴熙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愧疚,“那次之後,學院裡再沒人敢欺負我了…哥,你總是這樣…為了我…”
“說什麼傻話。”鶴風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寵溺,“你是我妹妹,我不護著你護著誰?”
回憶如同溫暖的泉水,緩緩流淌。
他們聊起鶴熙第一次獨立完成微型蟲洞計算模型時,鶴風高興得像個孩子,抱著她在家裡轉了好幾圈;
聊起鶴風晉升軍團長那天,鶴熙熬夜為他打造了一枚精密的能量護盾發生器袖扣;
聊起在霍夫曼公爵府的花園裡,鶴熙纏著凱莎姐姐和鶴風哥哥講宇宙冒險故事,三人笑作一團的時光…。
那些沒有立場,沒有戰爭,隻有親情、友情和懵懂情愫的純粹歲月,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而珍貴。
不知何時,鶴風已站起身,走到鶴熙麵前。他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天王鎧的威壓在此刻儘數收斂。
他低下頭,在鶴熙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而鄭重的吻。那是一個兄長對妹妹最深沉的愛護與祝福之吻。
鶴熙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滑落。
她踮起腳尖,雙臂環住鶴風的脖頸,在他布滿風霜痕跡的臉頰上,印下一個帶著淚水的、滾燙的親吻。
那是妹妹對哥哥最深的眷戀與不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骸骨平原的死寂成了他們無聲情誼的背景板。
兄妹二人緊緊相擁,仿佛要將分離這些年所有的思念、擔憂、痛苦都融入這個擁抱之中。
他們不再是戰場上不死不休的敵人,不再是理念相悖的對立者。
此刻,他們隻是鶴風和鶴熙,一對血脈並不相連、卻又曆經磨難卻依舊深愛著對方的兄妹。
然而,溫情的麵紗終究要被冰冷的現實撕裂。
鶴熙緩緩鬆開手臂,後退一步,銀灰色的眼眸中,痛苦與決斷交織翻湧。
她抬起頭,直視著鶴風那雙重新變得深邃複雜的眼睛,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無比清晰:
“哥…跟我回去吧。”
鶴風的身體幾不可查地一僵,眼中的溫情迅速褪去,冰封重新覆蓋。
“投降吧,哥哥。”
鶴熙的聲音帶著哀求,也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悲憫,“天宮秩序…已經徹底崩塌了!華燁成了階下囚,他的統治被證明是腐朽和災難!
女天使們用血與火證明了新秩序的必然!天使文明…已經流了太多的血,承受了太多的痛!這場戰爭…該結束了!”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隻要你放下劍,跟我回去!
我會用我的一切向凱莎姐姐擔保!用我的生命起誓!她…她一定會留你一命的!你會失去力量,失去自由,但至少…你還活著!
我們可以像小時候一樣…我每天去看你,陪你說說話…我們…還是兄妹…”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再次哽咽,淚水無聲滑落。
鶴風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冰封的眼眸深處,翻湧著驚濤駭浪。
投降?
失去力量?
在凱莎的囚籠裡苟活?
靠著妹妹的憐憫和擔保度日?
不!
絕不!
我鶴風一生縱橫宇宙,絕不做那階下之囚!
他緩緩地、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動作很輕,卻帶著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
“小妹,”鶴風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
他抬起手,指向身後那片翻騰著血海迷霧的虛空深處,指向那隱約可見的永恒峽穀輪廓,指向那象征著絕對未知的界海。
“你看,父親留下的路,就在前方。”
鶴風的目光穿透了骸骨平原的死寂,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未來,“我身後,不是潰敗的殘兵,而是天使文明最後的火種!
是三百萬個渴望新生、渴望自由的生命!
是足以在廢墟上重建一個更強大、更平等、更輝煌文明的希望!”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淚流滿麵的鶴熙,眼神中帶著一種兄長對妹妹的期許,也帶著戰士對理想的執著。
“我要帶著他們,沿著父親指引的路,去往界海的彼方。
去建立一個…真正配得上‘天使’之名的國度!
一個沒有壓迫,沒有不公,沒有無休止內耗的國度!這,才是對父親探索精神最好的繼承,才是…真正的救贖!”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至於凱莎的新秩序…或許有它的獨特之處,但那是以徹底抹殺我們這一支血脈的尊嚴和未來為代價的‘新秩序’!我…無法接受。”
談判,徹底破裂。
鶴熙眼中的最後一絲希冀之光徹底熄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冰冷的灰敗…雖然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但親耳聽見,卻令人絕望…
她看著鶴風,看著他那身象征舊日王權的天王鎧,看著他那柄斬斷了所有退路的王權劍,看著他眼中那份燃燒著理想火焰的決絕…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了。
鶴風深深地看著妹妹,仿佛要將她的麵容刻進靈魂深處。
此去一彆…日後再難相見…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緩緩轉過身,向著來時的方向邁出腳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骸骨之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他沒有殺她。暴露的風險依舊存在,但他選擇了放過。
放過這個世上他僅存的、最親的親人。
鶴熙站在原地,如同石化。
淚水無聲地流淌,滴落在腳下森白的骨骼化石上。
鶴風的身影在骸骨平原的幽暗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血海迷霧的邊緣。
死寂重新籠罩。
鶴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掌心那枚父親遺留的、此刻仿佛重若千鈞的黑色指針。
天人交戰!
一邊是同生共死、締造新秩序的姐妹和文明大義!
一邊是恩重如山、無法割舍的兄長親情!
無論選擇哪一邊,靈魂都將被徹底撕裂!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逼我…”
她痛苦地閉上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刺出血來。
她最害怕這種兩難的抉擇!
忽然,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尖。
白嫩的素手一用力!
“砰!”
捏碎了唯二的“最終指針”。
隻要兄長進入了界海,就沒有人能再追上他了,他就能活下來。
鶴熙猛地睜開眼,銀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解脫光芒!
她顫抖著手,調出了私人通訊器,手指在虛擬光屏上飛速操作,接入了一個高度加密、但並非指向凱莎或涼冰的公共戰術情報節點。
她將父親星圖碎片上關於“永恒峽穀”入口坐標的數據,連同鶴風艦隊可能的抵達時間窗口(基於父親星圖推演的速度),以及永恒峽穀空間結構的幾處薄弱點信息。
如同丟棄燙手山芋般,一股腦地打包,然後用一個無法追蹤來源的匿名信號,發送了出去!
目標——天啟王涼冰麾下情報分析部的公開接收端口!
做完這一切,鶴熙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通訊器脫手掉落在地。
她踉蹌著後退幾步,背靠著冰冷的巨大肋骨化石,緩緩滑坐在地。
淚水依舊在流,但眼中那撕裂靈魂的痛苦掙紮,卻奇異般地平息了,隻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麻木的空洞。
她告訴了涼冰鶴風的目的地。涼冰和她麾下那如同瘋魔般的一百二十萬精銳,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以最快的速度撲向永恒峽穀!
以鶴風艦隊的龐大和臃腫,他們不可能比涼冰更快!
但鶴風一旦進入界海,涼冰就算有千萬大軍,有億萬大軍,也不可能抓到他。
是涼冰追上並消滅鶴風,還是鶴風能搶在合圍前衝入界海?是生是死?是存是亡?
這個選擇…這個沾滿鮮血的最終審判…不再由她鶴熙來背負了。
她隻是…提供了一條線索。僅此而已。
鶴熙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蜷縮在冰冷的骸骨之間,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無聲地哭泣著,任由死寂的宇宙吞噬她最後的軟弱與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