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春,襄陽。
劉表站在長長的銅鏡前打量著鏡中的自己,雖然他已經五十八歲,但保養得極好,八尺的身材像青鬆一樣高大挺拔,烏黑濃密的長須修理得一絲不亂,穿著一件極為合身的紫袍。
看起來就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充滿了成熟魅力,劉表兩年前剛娶了嬌媚的蔡氏為繼室,在床榻上也雄風不減。
和蔡家聯姻後,他開始對荊襄全麵掌控,事業漸漸走向巔峰,天下公認他劉表是繼袁紹和曹操之後的第三大勢力。
這一切都令劉表十分滿意。
這時,彆駕劉先端著一隻銅盤走進官房,“州牧,都拿來了!”
盤子裡是厚厚一疊求職履曆,劉表走回榻上正襟危坐,劉先把盤子放在他麵前的幾案上。
“所有的求職履曆都在這裡嗎?”
“當然不是,按照州牧的吩咐,寒門出身的人都去掉了,這裡都是士族出身,大部分都曾舉孝廉。”
劉表輕捋長須點點頭,那些寒門士子的履曆隻會浪費他時間。
這時,他忽然發現盤子有一份履曆單獨放在一邊,不由有些奇怪,“這單獨一份是什麼緣故?”
“這份是巴郡甘寧的求職履曆!”
劉表眉頭一皺,“我不是說過不要此人嗎?”
“這是長公子讓我遞上來的,他說人才難得,請州牧再考慮一下。”
“胡鬨!”
劉表臉色陰沉下來,“他不知道劉璋已經寫信來了?一個江賊出身的官場刺頭,居然還有個綽號錦帆賊,這個稱號侮辱了我的耳朵!”
‘錦帆賊’三個字讓劉表的聲調又拔高了幾度,說明他內心已是極度不滿。
“我若收錄了他,得罪劉璋還是小事,會壞我的名聲,讓天下士族恥笑我劉景升饑不擇食,連江賊都錄用,你趕緊去把此人趕走,我不用他!”
“要不要先給長公子說一聲?”
劉表憤然一揮袖子,“不需要,我會好好臭罵那個不懂事的混蛋,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這個甘寧今天必須離開襄陽。”
劉先諂笑道:“請州牧放心,卑職心裡有數了,卑職會逼他自行離去,同時也不會損害主公納賢的名聲。”
“如此甚好!”
劉表怒火迅速收斂,恢複了常態,據說這就是有涵養的表現。
………
襄陽隆升客棧內,甘寧前些日子意外病倒了,昏迷不醒,手下們手忙腳亂,請醫師救治,但幾名醫師也束手無策,他們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怪病,人好好的,就是昏迷不醒。
三天後,甘寧終於蘇醒,讓手下們都長長鬆了口氣,但鬆口氣的同時,所有手下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們都覺得主公仿佛變了一個人。
變得異常沉默,從前一點便燃的火爆子脾氣忽然間消失,目光冷靜得像深不見底的夜空。
但大病初愈,精神疲憊,不願說話倒也很正常,手下們並不在意主公的沉默,而是另一種感覺,氣質上和神情上,主公都與從前不一樣了。
手下們都想不通原因,隻能互相解釋,一定是因為主公生病,才導致了情緒變化。
房間裡,甘寧對著銅鏡自言自語,“我真是甘寧?三國時代的甘寧?”
銅鏡裡的人他顯然見過,頭發狂放如殺馬特,一張自以為英俊但相親市場上最不值錢的臉,半撒著衣襟,一個放蕩不羈的窮屌絲,還真有點像後世的自己。
他的腦海裡不斷浮現出自己倒在電腦前的瞬間,像一幅定格的照片,一個月的高強度加班,宣告了他碼農生涯結束。
甘寧歎了一口氣,後世的他已經像屁一樣消失了,但現在的他確實是甘寧,如假包換的甘寧甘興霸,被譽為江表之虎臣。
這個臣字讓他心中一痛,為東吳立下那麼多功勞,逍遙津之戰後,就從曆史上銷聲匿跡,最後連個爵位都沒有混上,說到底也是一個失敗的打工者。
甘寧在後世熟讀三國,他對三國也有自己理解。
比如孫策之死,他真是被許貢門客所殺?
未必,有人說是被曹操派人刺殺,但甘寧也不讚成,他認為孫策應該是被江東集團聯手刺殺,甚至包括孫氏家族也參與了。
誘因是孫策決定趁官渡之戰北伐許昌,拯救天子,北伐顯然不符合江東各大勢力的利益,加上孫策因吳郡太守陳瑀背刺而強力清算江東集團,導致江東士族和豪強都極為不滿,所以孫策之死就成必然了。
本質上,這就是一場政變。
孫權繼位,立刻取消了北伐的計劃,江東士族開始紛紛投靠,包括之前因政治誌向不合而離去的魯肅也回歸了。
孫策之死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如果孫策不死,天下恐怕就是另一個局麵了,西晉或許不會再有,那麼八王之亂和讓漢人幾乎滅絕五胡亂華也不會再發生了。
明年孫策就要死了,幾乎已是必然,就算不是許貢的門客,也會是張貢、李貢的門客。
甘寧已經從最初的惶恐和迷惘中走出,他不可避免地開始考慮自己的前途和未來。
是人都有夢想,人若沒有了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彆?
難道上蒼讓自己穿越,就是來接手孫策的大旗嗎?
由自己來統一天下,而不是司馬家族。
想到司馬家族,甘寧就想到了五胡亂華,想到了曆史上最悲慘的兩腳羊,一切的禍根就是司馬家族。
就算不為自己,他也一定要為這個時代做點什麼,讓漢人曆史上最悲慘的一幕不再出現。
甘寧正思緒萬千之時,院子裡傳來手下通報,“主公,劉彆駕來了!”
甘寧按了按額頭,他想起來了,他的前身率部眾從巴郡逃出來,投奔荊州劉表,他現在在襄陽求職,正等待劉表的答複。
此時,涅槃重生的甘寧已經不想給劉表賣命了,不過出於禮貌,他還是要表個態。
“請他進來!”
“主公,對方是彆駕,還是去迎接一下吧!”
“我大病初愈!”
甘寧上輩子特有的屌絲低情商症犯了。
………
荊州彆駕劉先乾坐了片刻,他有些口渴,便砸砸嘴,暗示坐在對麵的甘寧,案幾上居然看不見一盞茶。
“哦!懂了。”
甘寧立刻吩咐道:“給劉彆駕端一碗水來!”
隨從端進來一大碗井水。
哎!劉先暗暗歎口氣,粗人就是粗人啊!
“州牧很欣賞甘將軍的勇力,也願意給將軍安排一個軍職,但是……”
任何事情就怕一個但是,劉先從袋中取出一張疊好的黃麻紙,放著桌上推給甘寧。
“這是甘將軍之前給州牧上書的履曆,有個地方州牧不喜,把它改一下。”
劉先用小蘿卜一般的指頭戳著黃麻紙道:“上麵‘錦帆賊’三個字去掉,太刺眼!”
甘寧不知道曆史上的甘寧是怎麼通過麵試的,但劉先的話卻像針一樣戳進了現在甘寧的心中。
錦帆賊三個字冒犯了劉表高貴的眼睛,他真該下跪謝罪了。
甘寧目光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世的上司,他麵試時,履曆中‘農村’兩個字也同樣冒犯了上司的雙眼。
上司為什麼會錄取自己?哦!想起來了,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十二個小時,每月三千月薪,除了自己這個傻瓜,沒人肯接手那個崗位。
“甘將軍!”
劉先發現他走神了,小蘿卜一般的指頭又敲了敲幾案,把甘寧的思路拉回到眼前。
“把履曆改一改?”
甘寧看了看履曆,淡淡道:“劉州牧的意思是,我的履曆從十八歲時開始寫起?”
十八歲,甘寧開始讀書,告彆了江賊生涯。
“一點沒錯!”
劉先很讚賞對方知趣,聽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甘寧沉默片刻,眼睛一挑,目光如刀一般盯著劉先,“紙上的錦帆賊可以刪掉,但劉州牧心中的錦帆賊能刪掉嗎?”
劉先受不了對方犀利的目光,他有些心虛垂下眼睛,瞥了一眼案幾上的一大碗井水,心中不滿也開始沸騰了,一個江賊也居然敢對自己不敬?他慢慢拉長了臉。
“我就直說了吧!劉璋給州牧寫了一封信,信中誇讚了你的‘事跡’,錦帆賊這個名頭確實很刺耳。
但州牧不想丟掉納賢的名聲,也願意給你一個機會,隻是軍職方麵你就不要想得太多,可以從低一些的軍職做起,比如軍候、屯長,將軍懂我的意思嗎?職務低一點,出身就不那麼重要了。”
‘薪水低一點,出身農村就不那麼重要了。’
這也是他前世上司說的話,上輩子他屈辱地接受了,但這輩子他絕不再接受!
甘寧站起身,平靜問道:“這麼說,已經沒有商量餘地了?”
“商量?”
劉先也索性不裝了,滿臉冷笑,“你有什麼資格和州牧商量,州牧的態度已經很明確,要麼留下當狗,要麼滾!”
甘寧拾起桌上的大碗,一碗水潑在劉先的臉上。
“這就是我的態度!”
………
半個時辰後,甘寧率領三百名手下乘船離開了襄陽,向遙遠的江東駛去。
次日中午,漢水西岸出現了一座縣城,甘寧看了看地圖,應該是宜城縣。
“王平,你帶幾個兄弟去縣城買些乾糧,再看看城門處的通緝告示!”
“我這就去!”
手下將領王平一揮手,“跟我走!”
他帶著幾名手下駕船向縣城碼頭駛去。
甘寧讓手下放慢了速度,在江麵上等候,他走得太匆忙,沒有來得及補充乾糧,更重要是,他想知道劉表有沒有通緝自己?
畢竟劉先是彆駕,是荊州高官,被自己羞辱,劉表豈能善罷甘休?
甘寧當然不後悔,劉表既當又立,逼自己離開,那一碗水就是自己的態度,老子掀了桌子再走。
如果劉表通緝自己,那他就隻能殺出江夏了。
不多時,王平采辦回來,買了幾千隻麵餅,足足裝滿一船。
“啟稟主公,城門處沒有看見通緝告示,隻貼了一份催促江淮難民儘快返家的通報!”
甘寧稍稍鬆了口氣,又問道:“江淮那邊怎麼回事?”
“通報上說袁術已經離開九江郡北上了!”
甘寧一怔,袁術北上做什麼?
甘寧仔細想了想,沒錯,建安四年,袁術窮途末路,想逃去河北投奔袁紹,結果被曹操派劉備和朱靈攔截。
袁術過不去,又被迫退回壽春,就在壽春以北,糧食被群盜所搶,隻剩下小麥三十鬥,袁術吐血而亡,死前連蜜水都喝不上。
但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術手中的傳國玉璽,還有他攜帶的財物,這不就是上天賜予自己的機會嗎?
想到這,甘寧的眼睛亮了起來。
老天爺給他關了一扇門,卻又悄悄給他開了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