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樂意站著就站著,錢銅沒再管他。
見幾位差役還在人群中打轉,錢銅好心提醒道:“此事已不是你們能壓得住的,趕緊去請知州大人來一趟吧。”
那差役頭兒擠得腳都沒地方挪,想走也走不了。
錢銅幫他解圍,“麻煩大夥兒給官差讓個道。”
錢家七娘子今日成了共患難的受害者一方,若非她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會遭了崔家的毒手,酒樓內逃出來的人無不感激,聽她發話後眾人緩緩退開,幾個差役終於吸了上一口新鮮的氣息,胖球差役一身大汗,衣襟都擠散了,一麵整理著腰帶,一麵往外走,“你們給我等著!”
錢銅等著。
無聊之餘,扭著脖子與身旁立著的郎君搭話,“你覺得是知州大人先來,還是崔家二公子?”
宋允執有些意外她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他在她眼裡是何身份還是有自知之明,垂下眼睛,盯著她眸子。
錢銅衝他一笑,“你怕不怕?”
宋允執問:“怕什麼?”
“你膽子真大。”
她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目光裡透著一股子好奇,似乎在等他一個解釋。
她說的是適才他攔下差役一事,狡詐的人普遍多疑,宋允執不得不開口道:“走鏢之人,無鼠輩。”
話音一落,便聽她輕快地道:“既如此,待會兒崔二公子來了,郎君可得保護好我。”
意識到又被她戲耍了一回,宋允執把臉偏過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然而崔家來的人卻不是二公子,而是大公子。
四大家族的後輩們在揚州也算一起長大,兒時不懂家族的利益,沒那麼多計較得失,心思純粹,時常一塊兒玩耍。
崔家大公子乃姨娘所生,與嫡子老二的跋扈不同,性子溫文爾雅,自小身旁便有許多跟隨者。
錢銅對他印象不錯,又因他與大姐姐的感情,錢銅時常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姐夫叫了十來年,如今,這位姐夫領來的女人,卻不是她的大姐姐。
他與他的妾室有了孩子,還帶到了她跟前。
他真是一點都不避諱。
錢銅看著他們一家三口,郎情妾意,穿過人群中走來,麵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眸子越來越涼。
“銅兒。”崔家大公子一身風塵,似從外地剛趕回來,一角袍擺被水浸過,乾了後留下了一道灰撲撲的印跡。
兒時的小名,本是家人對她的愛稱,可家人變了味,便讓人渾身不適,崔二公子沒來,他大公子來了更好,錢銅從椅子上起身,態度極淡,“崔大公子還是叫我七娘子吧。”
對於她的敵意,崔大公子沒惱,緩聲道:“我與你談談。”
錢銅:“好,談。”
錢銅看向他身後的母子二人,“大公子也要帶上你的妾室和庶子一起?我瞧母子倆膽識小,不怕被咱們嚇著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妾室身子一縮下意識抱住孩子,將其護在懷裡,嬌弱地喚了一聲,“郎君”
崔大公子溫聲安撫,“在這兒等著。”
錢銅慶幸看到這一幕的人不是阿姐。
他哪裡是忙得沒功夫顧及兒女私情了,他對女人好得很,他與小妾濃情蜜意之時,錢家的大娘子還在每日喝那勞什子求子湯。
錢銅不屑地移開目光,轉身先一步踏入了酒樓內,側過身的一瞬,麵上有憎恨有嫉妒,但更多的是悲傷。
她為阿姐不值。
宋允執立在那沒動。
“昀稹跟上。”錢銅頭也沒回,心裡有氣,麵對前來相攔的鼻青臉腫的小二語氣也不善,“今日看在你們大奶奶的麵子上,給你們一個談話的機會,讓開!”
鬨了這半天,崔家總算來了一個主子,且還是未來的崔家家主。
今日的事情鬨得太大,已無法收場,見二公子遲遲不來,差役也走了,幾個柴頭心裡逐漸沒了底,一聽大公子來了,個個如獲大赦。
——
錢崔兩家今日算是徹底撕破臉了,兩人談話時,各自的隨從都立在門外把守。
屋內隻有錢銅和崔大公子,門扇虛掩,彼此有個什麼動靜,方便自己的人及時闖進來相救。
崔大公子知道她護短,心中憎恨自己虧待了她的阿姐,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問她:“錢家想要什麼?”今日她來鬨,必不是替錢家姑爺討個公道那般簡單,他主動問道:“你喜歡藍家的小公子?”
裡麵的說話聲外麵聽得清清楚楚。
錢銅帶過來的隨從隻有兩人,扶茵和宋允執,聽大公子毫不避諱地提起娘子的其他情郎,扶茵偷偷瞟了一眼旁邊的姑爺。
姑爺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屋內的錢銅則有些意外,不明白他崔大公子是什麼意思。
大公子解釋道:“你阿姐說你喜歡與他玩。”
“你不配提我阿姐!”錢銅告訴過自己要平靜,到底沒忍住,他還有什麼資格在她麵前提阿姐。
崔大公子沒說話,沉默片刻後,“若你想要這門親事,我崔家可以成全。”
錢銅明白了,崔大公子把她當成了傻子,“大公子以為我好糊弄?今日的事情一鬨,你崔家和知州府的親事已經黃了,你拿什麼來成全我?”
她道:“大公子既然問了,我不妨告訴你,我從來沒喜歡過什麼藍小公子,錢家也從未想過與知州府聯姻。大公子不一樣,要的東西太多,處處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可人隻長了兩條腿,劈叉劈得遠了,當心扯”
粗俗的言語即將脫口而出,門外扶茵急聲提醒,“娘子”
再慌忙去看姑爺,發現他早已閉上了眼睛。
錢銅嘴快一時失言,沒往下再說,但她話裡的譏諷已起到了效果,崔大公子的臉色不太好看,問道:“那你要什麼?”
錢銅道:“身契。”
大公子眉頭一擰,“什麼身契?”
“牙行啊。”錢銅道:“大公子彆告訴我,你不知道自己的家族到底在乾什麼樣的勾當,二公子做下的孽,足夠你崔家滿門償命,此時把牙行給我,反是幫你們減輕了一樁罪孽。”
錢銅不想與他多談,攤開了說,“藍明權從不是什麼好東西,朝廷的人馬兩日後便到達揚州,他的任期即將結束,臨走前想從四大家的身上打一場秋風,你崔家上趕著送錢,錢已經到了手,大公子覺得如果是你,你會去保一個正被朝廷盯上,還肆意妄為,引起百姓眾怒的崔家嗎?”
大公子再看對麵的少女,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認真。
她的前半句說得沒錯,知州府想要的隻有錢,他知道,但後麵,若非她在其中推波助瀾,崔家何以會引起眾怒。
錢銅不怕被他審視,生死存亡,憑本事苟活。
大公子自然也懂,沒去質問她,沉思了一陣轉頭吩咐門外的小廝,“去把牙行的契約拿來。”
牙行
那是二公子最賺錢的產業。
門外酒樓的店老大頓時慌了神,阻攔道:“大公子,二公子還沒回”
大公子厲聲打斷,“他就算是回來,也得親自送過來。”
——
半個時辰後,錢銅拿到了一隻木匣子。
臨出門時她突然回頭問大公子:“你回來找過阿姐了嗎?”
一場談話,崔大公子的麵色本已變得淩厲,聽聞此言,麵上方才露出一絲內疚,垂目不答。
這副死樣子就是沒有了,錢銅道:“你還是回去見她一麵,她生病了,有話與你說。”
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酒樓。
過去了半個時辰,知州大人姍姍來遲,人總算到了,與適才差役的態度不同,一下馬車便謙卑地同與百姓們致歉,“揚州發生此等霸淩百姓之事,是老夫的失職,老夫羞愧難當,定會還給大家一個公道。”
跟著他一同來的乃管轄這一片東街的縣令,人長得矮,猶如一隻鵪鶉,跟在知州身後不住點頭符合道:“是,是,大家稍安勿躁,知州大人在此,咱們不管有多少冤情,都能解決。”
知州大人麵目和善,態度可親,百姓的情緒得到了安撫,不自覺退開,替他讓出一條路來。
一行人一路問候著百姓,緩慢地移動到了門口。
藍知州衝門前立著的小娘子一笑,遠遠招呼道:“是錢家七娘子吧?老夫還未登門致謝,感謝錢家設粥棚救助我揚州百姓,這份功德日後老夫必會上報朝廷,為錢家掙一份賞賜。”
論畫餅的功夫,與狗官相比,錢銅自愧不如。
她迎上前去俯身行禮,“民女見過大人,大人過譽了,陛下勤政心係百姓,倡導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些乃我錢家應該做的。”
“說得好”知州大人沒有一點官架子,像是家中和藹的老祖父,看向她身後的公子,詢問道:“這位便是錢娘子的姑爺?果然氣質非凡,一表人才”
話沒說完,他身後的縣令像是被雷點擊中一般,整個人蜷在了地上,知州愣了愣,回頭看他,“怎麼回事?”
縣令的膝蓋跪在地上,起了好幾回都起不來,滿頭大汗,連臉色都白了。
知州納悶了,“適才人還好好的,怎就站不穩了?”
“屬,屬下,屬下”
沒等他捋直舌頭,錢家七姑爺先上前一步拱手行禮,“草民見過知州大人,縣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