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樓的中央空調總在下午三點準時出故障。我盯著打印機吐出的紙,邊緣卷得像隻乾硬的蝦,第17份客戶合同的簽名欄卡在滾筒裡,墨粉蹭得“陳默”兩個字糊成團黑,像極了樂樂化療後掉在枕頭上的頭發。
“陳默!這份合同今天必須寄走!”組長的高跟鞋聲從格子間外傳來,她的指甲塗著正紅色,敲在我桌上的文件夾上,“上周的業績墊底,現在連台打印機都搞不定?”
我沒抬頭,伸手去拽卡紙,指尖被滾燙的滾筒燙出個紅點。疼勁竄上來時,突然想起昨夜審判庭的影苔——也是這樣的紅,隻是那紅裡裹著寒獄的冰氣。打印機“哢噠”一聲反轉,卡紙帶著半截撕裂的簽名彈出來,落在鍵盤上,蓋住了“刪除”鍵。
“客戶催了三次了,”組長的聲音拔高,辦公室的目光全聚過來,像地府審判庭的探照燈,“你要是乾不了,趁早滾蛋,有的是人想搶這個位置。”
我起身盯著她,想懟回去卻捏著那半截合同紙,紙邊的鋸齒劃破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客戶名稱”欄上——“青峰置業”,和開發後山林場的那家公司同名。上周去工地送文件時,我看見他們的廣告牌立在燒焦的樹樁旁,鐵架上纏著的紅綢帶,和趙德山卷宗裡的紅繩一個顏色。
“五分鐘修好。”我把卡紙塞進碎紙機,機器絞碎紙張的聲音像在嚼骨頭。組長冷哼一聲轉身時,我瞥見她包裡露出個信封,封口的火漆印是片銀杏葉,和張判官茶杯上的補痕一模一樣。
下班時,寫字樓外的暴雨正急。我在公交站台避雨,聽見兩個穿西裝的人在議論:“青峰置業那塊地挖到東西了,據說有具白骨,手裡還攥著個鐵皮盒。”另一個人的聲音壓得低:“老板讓連夜埋了,彆影響下周奠基……”
雨水順著站台的廣告牌往下淌,模糊了“1998年林場火災舊址”的字樣。我的手機突然震動,是林小婉發來的照片:樂樂舉著蠟筆在畫奧特曼,畫紙上的怪獸長著貓頭鷹的頭,爪子下踩著片燃燒的森林。
審判庭的冷光在踏進門時準時裹上來。影苔今天是深紫色,像結了層薄冰。張判官坐在卷宗堆裡,麵前的bug072卷宗泛著舊報紙的黃,封麵上的老頭穿件洗褪色的郵遞員製服,嘴角的痣被照片的折痕劈成兩半。
“李大海,1984年因‘私拆救災郵件’判入鞭獄,魂體受刑三十年。”我翻開卷宗時,判官卡貼在掌心,涼得像塊剛從忘川水裡撈出來的石頭。往常碰到這種明顯的冤案,卡麵早該燙得發顫,可今天隻有層微弱的光,像瀕死的螢火。
卷宗裡的證物照片沾著水漬:被拆開的郵件散在泥地裡,青黴素藥瓶的標簽泡得發漲,最上麵的信封寫著“青石坳孤兒院收”,郵票上的長城圖案裂成了蛛網狀。供詞頁的字跡歪歪扭扭,“認罪”兩個字被墨團糊住,隱約能看見底下的劃痕——是“不”字。
“當年的郵遞所長周誌強說,查獲時李大海正把藥品往樹洞裡塞。”張判官往我桌上推了碟鬆子糖,糖紙在冷光裡泛著銀光,“按規矩,私拆郵件最高判二十年,他這加刑十年,據說是因為‘拒不認罪’。”
我捏開顆鬆子糖,甜味裹著股焦糊味在舌尖炸開——和白天碎紙機裡的味道一樣。指尖劃過證人證詞欄,周誌強的簽名日期是1984年6月15日,筆跡裡的彎鉤和我白天看到的銀杏葉火漆印重合。判官卡突然“嗡”地輕顫,卡麵映出段模糊的畫麵:
暴雨裡,李大海背著綠色郵包往山上跑,郵包的帶子斷了,藥品撒在泥水裡。他跪下去撿時,白襯衫的後頸處露出片銀杏葉紋身,和周秀蓮白大褂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遠處的孤兒院方向亮著燈,隱約能聽見孩子的咳嗽聲。
“鞭獄的刑具是用忘川的鐵做的,”張判官的茶杯碰在桌角,發出冰裂似的脆響,“三十年下來,魂體早就被抽成絲了,你看這卷宗裡的魂體檢測圖——”他指著張泛黃的圖紙,上麵的魂體輪廓隻剩細細一縷,像根快斷的紅繩。
我翻到家庭關係頁,“女兒”欄寫著“李青,1976年生,青石坳孤兒院收養”,下麵用鉛筆標著行小字:“先天性心臟病,需青黴素維持”。再往後是份死亡證明,日期是1984年6月16日——李大海被判刑的第二天。
判官卡突然投射出李大海的魂體影像。他跪在鞭獄裡,後背的皮肉翻卷著,卻死死攥著個小藥瓶。“我女兒在等這個,”他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紙,“孤兒院的醫生說,再沒有青黴素,她活不過今晚……”
影像裡突然闖入個穿製服的人,一腳踹翻藥瓶,徽章在火光裡閃了下——是周誌強,胸牌上的編號和我白天在合同上看到的“青峰置業”注冊號後三位一致。
張判官的呼吸頓了頓,往茶杯裡加了片新的銀杏葉:“按條例,私拆郵件刑期二十年,加刑的理由是‘倒賣救災藥品’。但你看這頁——”他指著證物清單,被“倒賣”的藥品全是兒童用的青黴素,劑量正好夠一個心臟病患兒用一個月。
我指尖落在判決書上“審判長”的簽名處,那字跡和周秀蓮卷宗裡的審判筆跡出自同一人。判官卡的冷光突然聚成束,照亮了卷宗夾層裡的半張照片:李大海抱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站在孤兒院的銀杏樹下,女孩手裡舉著的信封上,貼著和王伯彙款單一樣的郵票。
“他不是在私拆,是在送救命藥。”我敲下重審申請時,聲音平穩得像在念天氣預報。判官卡沒有發燙,隻有卡麵的奧特曼光劍輕輕閃爍,切開了卷宗裡的假證——周誌強的證詞是偽造的,墨跡裡混著1998年才生產的鋼筆水成分。
係統彈出提示的瞬間,陽間的暴雨似乎穿透了地府的穹頂。我看見卡麵映出工地的畫麵:挖掘機正在連夜填埋什麼,泥土裡露出半截鐵皮盒,盒蓋上的貓頭鷹圖案被雨水衝得發亮。
張判官往我手裡塞了顆金色藥丸,青瓷瓶裡還剩69顆。他的指尖在發抖,杯沿的銀杏葉補痕泛著銀光:“1984年孤兒院的流感,死了23個孩子,幸存的那個……”
“是林文清。”我接過藥丸,掌心的涼意突然散開,像有片羽毛輕輕拂過。卷宗的最後一頁自動翻開,上麵用鉛筆寫著行字,筆跡和樂樂畫奧特曼的筆觸很像:“貓頭鷹在找李青的鐵皮盒”。
走廊的時鐘指向淩晨三點十七分,和趙德山懷表停擺的時間一致。審判庭的影苔慢慢轉成暖黃,可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暖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暗處睜開眼睛,像工地深處被掩埋的白骨,正透過泥土往外看。
我把重審通過的文書歸檔時,發現bug071卷宗的封皮不知何時露了出來,照片上的老太太正往墓碑上擺枇杷乾,墓碑後的鬆樹影裡,藏著個小小的郵筒,郵筒上的編號是“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