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城的天色陰沉已久。
不知從何日起,百裡之地晝不照陽,雲壓低垂,天仿佛褪了一層顏色,連陽光都變得灰敗。
坊間傳言四起,說是“佛神動怒”、“冤魂夜行”。
近月來,城中孩童失蹤者已有十七戶,失蹤時間皆集中在夜半或日落時刻,走失之地多在廟市之間、巷角僻靜之處,最詭異的一個,竟是從自家府上無聲消失。
更有古怪之事接踵而至。
城東有戶張家,婢女晨掃時,發現牆壁上多出數十隻細小手印,大小似孩童,順著牆根一路攀爬上窗,指痕油膩濕黏。
府中少爺莫名瘋癲,日夜嚷著“手、手都睜開眼了,看我、看我——”。
城南瀧橋邊的渡夫,夜間撐船歸岸,船下水波湧動,有白影漂浮水麵,起初看似人頭,待靠近細看,卻是個漆黑的佛珠手串,在水裡浮沉之間,似伴有低語聲響起,“點燈……點燈……”
城西學館內,一童子午時打盹,醒來後突瘋癲大哭,說是夢到千手觀音,“好多手…好多眼睛……”
幾裡之外的桑城,八角胡同如往常幽靜。
“叮鈴叮鈴。”鈴鐺聲在院子裡響起。
陽光灑落在院中,蘇凝正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曬太陽,她手腕上的手串鈴鐺無風自動,鈴鐺聲回蕩在寂靜的小院中無端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最近手串鈴鐺響得很頻繁。”離洛捧著一碗洗好的青提緩步走到蘇凝的塌旁,坐到身側的塌上,伸手把一顆青提喂到蘇凝的嘴邊。
蘇凝感覺到嘴邊的涼意,張嘴把青提含進嘴裡,酸甜的汁水充斥在嘴裡。
自從惡犬燈裡出來後,魂燈就再也沒有動靜,像安分了下來一樣,而蘇凝也終於可以好好休息,她的睡眠時間越來越長,幾乎一天內有半天都在榻上。
而現在看來這種安寧的日子又要結束了。
蘇凝睜開眼,看著腕間輕輕晃動的鈴鐺,風未動,鈴先鳴。
隻有感應到怨氣,鈴鐺才會響動,而響得這麼頻繁的情況她還是第一次見。
蘇凝漂亮的柳眉輕蹙,“的確不大對勁,不像普通的怨氣……更像是,有人刻意引魂聚怨。”
她從榻上站起身,仰頭看天。
方才還晴空萬裡的天空如今已經變得烏雲密布,陽光被遮住,一群烏鴉繞屋盤旋三圈,落在遠處的枝椏上,嘶啞鳴叫。
這一刻,她忽有一種預感。
方才才消停不久的鈴鐺忽然一震,發出一聲脆響。
下一秒,外頭傳來急促的叩門聲。
“叩叩叩——”
“請問是……蘇天師嗎?!求天師救我兒一命!”
蘇凝立刻走到門口,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外頭立著一對滿麵驚惶的主仆,其中一個少婦懷中抱著一名年約五六歲的小孩。
孩子蜷縮在少婦的懷裡,麵色潮紅,昏迷不醒。
“蘇天師,我們是來自莫城周家的。”
蘇凝望著周夫人懷裡的男童,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額頭,非常燙,“孩子怎麼了?”
“不知,前幾天福生看著像發了噩夢哭醒,突然就發起高燒來,整個人昏迷不醒,看了許多大夫,吃了藥都不見好,我們怕是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便也請了許多道士,都道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說桑城八角胡同的蘇天師乃得道高人,便不請自來。”周夫人雖然麵色驚慌,但還算鎮定。
蘇凝往旁邊讓去,讓這對主仆進來,“先進來吧。”
周夫人的丫鬟佩芸扶著她踏進蘇凝的屋子。
離洛聽見動靜,非常自覺地去燒了壺熱茶,端到廳堂。
福生身上沒有任何傷口,模樣也很正常沒異樣,隻是發高燒昏迷不醒。
“近幾日福生接觸過什麼陌生人嗎?或者去過什麼特殊的地方,或者碰過什麼東西嗎?”蘇凝語氣溫和,無形中安撫了周夫人的焦慮。
“最近府上沒有人來訪,特殊的地方?”周夫人抱著福生回憶,“我想起來了,前幾日我帶著福生去過一次長明寺,福生碰了供台前的長明燈。
蘇凝聞言挑了挑眉,“長明寺?長明燈?”
“長明寺是我們莫城的一座百年古寺,最有名的便是寺中的千手觀音,還有長明燈,據說點上一盞,便能福延七世,還能長壽。”周夫人連忙解釋道。
蘇凝點點頭,替周夫人倒了一杯熱茶,“夫人有聽見福生發噩夢的囈語嗎?”
“聽不是很清楚,不過福生一直重複著“很多手”和“很多眼睛”的話語。”周夫人喝了一口茶說道。
蘇凝“嗯”了一聲,“看來我們得去一趟長明寺了。”
離洛已經習以為常地去收拾他們的包袱了。
“以燈為引,引汝回神,魂歸!”蘇凝的指尖冒著藍光,點在福生的眉間,福生身上滾燙的熱度終於漸漸降了下來。
周夫人見狀才重重地鬆口氣,覺得這次終於找對了人。
沒多久,蘇凝和離洛便踏上周夫人的馬車,一同前往莫城。
莫城之行,始於一場雨,也終於兩日後的一場雨。
蘇凝坐在馬車裡,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
雨絲密密織織,城門之外的黃土路早已泥濘不堪,車軲轆碾過水坑,濺起一層層汙泥,打濕了行人的衣角。
馬車內,周夫人抱著沉睡中的福生,低聲對蘇凝道:“蘇天師,多謝你願隨我走這一趟……救我兒子一命。”
“周夫人言重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乃天經地義。”蘇凝的目光從車窗外移至周夫人的臉上一瞬後又把目光重新放到車窗外。
馬車緩緩駛入莫城。
入眼第一景,便是壓頂的濃霧。
整個莫城仿佛罩在一團灰黃的霧氣中,陽光無法穿透,連呼吸都仿佛帶著潮腥與腐爛的氣味。
街邊行人寥落,麵容晦暗,大多數低著頭,神色惶惶。
“叮鈴——叮鈴——”
腕間的手串鈴鐺無風自動,發出急促的聲響。
“千手千眼觀世音,一燈長明渡眾生……”車外響起陣陣童聲,伴隨著雨滴聲更顯得詭異。
蘇凝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城門內的情況,她的目光被城門內的一處景象牢牢抓住。
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看起來隻有五六歲,他們攔截著所有馬車進行乞討,周夫人的馬車也毫無意外地被攔截了。
這些孩子都缺少身體的某個部分——有的沒了手臂,有的沒了眼睛,最令人心驚的是,所有孩子的麵部都被嚴重毀容,結痂的傷口扭曲了原本稚嫩的五官,絲毫看不出他們原本的麵貌。
“叮鈴——叮鈴——“鈴鐺響得更急了。
“這些孩子”蘇凝忍不住開口問道。
周夫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唉,最近城裡不太平,許多孩子莫名其妙失蹤,都說被人販子拐了,世道又不好,多的是人家養不起孩子就把孩子丟了。”
她壓低聲音,“有人說這是有妖魔作祟,所以大家都去長明寺上香求平安。”
蘇凝聞言仔細觀察著那些孩子,果然發現那些傷口邊緣整齊,斷肢的截麵也很平整,明顯是被人為切斷的,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她下意識抓住了離洛的衣袖。
周夫人見越來越多乞兒圍上來,連忙丟了一袋錢,吩咐車夫趕緊走,“快回府上吧。”
蘇凝莫名感覺到有股視線在暗處窺視著。
那些殘疾孩子空洞的眼神注視著周夫人的馬車離去,他們不哭不鬨,隻是機械地伸手乞討,仿佛靈魂早已被抽離。
“怨氣很重。”離洛在她耳邊低語,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這座城已被怨氣侵染很久了。”
蘇凝嗯了一聲,她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離洛能聽見或者感應到常人聽不見或感應不到的東西。
空氣中飄蕩著絲絲縷縷的怨氣,像有生命的觸須般纏繞在每一個行人身上,尤其是那些殘疾的孩子,他們身上的怨氣最為濃重,幾乎要凝結成實體。
雨一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