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的夜,深沉而壓抑。
重臨時征用的“曆所”土屋內,燈火搖曳,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如同群魔亂舞。
空氣裡彌漫著骨片、皮索的陳舊氣味,墨(礦物顏料)的微腥,以及爭論不休帶來的燥熱與焦慮。
重伏身於一張巨大的、拚接粗糙的原木案幾前,案上鋪滿了各式各樣的記錄載體。
他手指劃過一塊塊骨片,對照著繩結,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助手們低聲爭論著,聲音因疲憊和困惑而沙啞。
閼伯部玄圭提供的“完美星圖”成為焦點。
其數據之規整,與帝丘初步觀測結果之吻合,近乎無懈可擊,儼然成為支持其部族傳統大火星曆法最有力的證據。
反對聲浪雖在黎的威懾下有所收斂,但質疑的目光和竊竊私語如同芒刺在背。
“重正大人,”玄圭再次上前,姿態恭敬,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手指點向骨片上一條清晰的刻痕,“此象昭昭,大火昏見東南,地氣升騰,萬物萌動,正合春分之兆!此乃我閼伯先祖觀天象、察地氣,曆數十代心血所證!豈容…”
他的話被一陣輕微的騷動打斷。
門口衛兵攔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來自西南群山的老人,須發如枯草般灰白糾結,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風霜與貧瘠。
他裹著一件破舊的、硝製粗糙的鹿皮襖,赤腳上沾滿泥濘,與帝丘的“體麵”格格不入。
他背上負著一個用獸筋捆紮得嚴嚴實實的粗布包裹,眼神渾濁卻透著一股近乎偏執的執拗。
“小…小老兒…參翁,”老人聲音嘶啞乾澀,仿佛砂紙摩擦,“…實沈部…獻…獻祖傳星記…”
他顫巍巍地解下包裹,層層打開,露出一捆顏色深褐、邊緣磨損得極其圓潤的陳舊骨片。
骨片比常見的更厚實,刻痕古拙深邃,不似玄圭所獻那般精美,卻透著一股曆經滄桑的厚重感。
參翁枯瘦如柴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骨片上一條異常繁複、由無數細微點線組成的軌跡,其精密程度遠超其他記錄。
“大火…善變…欺人…” 他喘著粗氣,努力表達,“看…看它(指向骨片上一顆用特殊符號標記的星,代表參星即獵戶座腰帶三星)…昏中天(黃昏升至中天)…寒…寒流始…冬…冬之始也…”
他獻上的,是實沈部族世代觀測參星運行、用以確定冬季起始的精準記錄!
其數據指向與玄圭所獻的大火星曆法存在根本性矛盾,並且,其觀測的持續性和精密性,隱隱指向閼伯部數據的虛假!
重如遭雷擊!
他猛地抓起一塊實沈骨片,指尖感受著那古老刻痕的凹槽,眼中爆發出灼熱的光芒!
這原始卻嚴謹的數據,如同混沌中的一道驚雷!
玄圭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強笑道:“荒謬!參星乃肅殺之象,焉能定歲序?野人妄言,不足為信!”
羊舌度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胖臉上堆滿好奇,小眼睛卻滴溜溜地在參翁的骨片和玄圭鐵青的臉色間打轉,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重無視了玄圭的駁斥,如獲至寶般將參翁的骨片小心收起,溫言安撫這位來自偏遠山區的老人,並安排他在曆所旁一間簡陋土屋暫歇。
參翁渾濁的眼中,第一次亮起了微弱卻執著的希望之光,仿佛一生的堅持終於有了被理解的曙光。
當夜,月隱星稀,寒風呼嘯。
參翁暫居的土屋寂靜無聲。
負責外圍警戒的黎麾下士兵,在例行巡邏至曆所後靠近山崖(帝丘依山而建,部分區域邊緣為陡坡)時,忽聞崖下傳來一聲沉悶的重物落地聲,伴隨著幾聲短促而淒厲的、似鳥非鳥的夜梟啼鳴,隨即被風聲吞沒。
士兵警覺,點燃火把下探。
慘白的火光下,一幕令人心悸的景象映入眼簾:參翁瘦小的身軀扭曲地躺在嶙峋亂石間,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向一邊,鮮血自口鼻滲出,在冰冷的岩石上洇開一片暗紅。
幾塊他視若生命的骨片散落身旁,已碎裂不堪。
現場隻找到一枚深深嵌入旁邊泥土的、打磨得異常鋒銳的石製箭鏃——形製與西南山區、尤其是與實沈部素有獵場之爭的參宿族慣用的箭頭極其相似!
消息如瘟疫般瞬間傳遍帝丘!
黎聞訊,怒發衝冠,如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率親衛火速封鎖現場。
他拾起那枚冰冷的石箭鏃,眼中寒光爆射:“參宿族!好大的狗膽!竟敢在帝丘行凶,戕害獻記使者!”
他拔鉞怒吼:“傳令!點兵!即刻踏平參宿營地,擒其頭人,血債血償!”
“且慢!” 重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急促,攔在黎麵前。
他臉色蒼白,眼中布滿血絲,緊盯著那枚箭鏃和碎裂的骨片,聲音嘶啞:“黎正!證據!僅憑一枚箭鏃,焉知非他人嫁禍?參翁身死,其骨記儘毀,此非巧合!凶手意在阻我新曆,亂我帝丘!若貿然興兵,屠戮無辜,正中奸人下懷,新曆大業危矣!”
黎猛地轉身,石鉞幾乎指到重的鼻尖,殺氣凜冽如實質:“重正!爾迂腐!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寧可錯殺一千,不可縱放一人!參翁死於參宿族箭下,證據確鑿!此風若開,帝威何在?爾之新曆,不過紙上空談!讓開!”
兩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一個如冰,一個似火,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
楚易觀的身影如幽影般立於慘案現場的崖邊。
朔風卷起他衣袂,卻吹不散他眼中洞悉一切的冰冷。
紀世葫微光流轉。
他無視黎與重的對峙,感知力如蛛網般鋪開。
崖邊一塊原本穩固的岩石,邊緣有新鮮的、極其細微的撬痕!
他俯身,指尖掠過冰冷的石麵,捕捉到一絲幾乎被風吹散的、極其淡薄卻異常獨特的香氣——一種混合著奇異花香與辛辣木質的香料氣息。
這氣息,與白日裡羊舌度靠近時,他身上殘留的味道,如出一轍!
他目光投向帝丘深處,此刻,羊舌度正“憂心如焚”地站在顓頊麵前,胖臉上滿是沉痛:“…陛下!實沈、參宿兩族為獵場水源,積怨已久,形同水火!此次參翁獻記,直指閼伯所傳,參宿族必視其為眼中釘!小臣…小臣早憂其生變,不想…不想慘劇竟發於帝丘!重正大人仁厚,然…然優柔恐貽禍啊!”
言語懇切,卻字字如刀,將重推向風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