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過黃土地,揚起細塵。
混雜著燃燒草木灰的嗆澀、牲畜圈欄濃重的膻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類似某種特殊植物根莖被烘烤後散發的奇異香氣。
楚易觀獨立於緩坡之上,腰間那枚非金非木的“紀世葫“傳來溫潤的脈動。
葫身古樸,上部“燧人“、“伏羲“、“神農“、“黃帝“幾字陽文清晰如刻,下部新浮現的“顓“字陽文灼灼生光,而“頊“字位置則是一道若隱若現的陰刻凹痕,仿佛正貪婪地吮吸著此方天地的初生氣息。
坡下,便是傳說中帝丘的外圍聚落,匍匐在距今四千三百年的華夏大地上。
目光所及,是文明初萌的粗糲畫卷。
半地穴式的房屋如同大地新愈的瘡疤,深嵌在黃褐色的泥土裡,低矮的茅草頂被風掀起枯黃的邊角,簡陋的獨木梯斜斜探向幽暗的入口。
稍遠處,幾座稍顯高大的建築矗立在初具形態的夯土台基上——泥土被石杵反複捶打,顯出原始的堅實。
厚實的草頂覆蓋其上,支撐的粗大木柱未經精細加工,殘留的樹皮在陽光下訴說著蠻荒的生命力。
製陶作坊裡,慢輪在匠人沾滿泥漿的赤腳下吱呀轉動,濕軟的陶胚在指腹間漸具形態;
石器加工點傳來單調而有力的“叮當“聲,燧石、石英石在原始敲擊下剝落鋒利的石片,石核逐漸顯露殺伐的棱角。
人群穿著葛麻編織的粗陋衣物,色澤灰黃,間或有獸皮簡單拚接覆蓋肩背,邊緣參差。
他們神情敬畏,步履匆匆,眉宇間凝結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非全然來自勞作的艱辛,更似精神被無形重物長久壓迫的倦怠。
楚易觀如一滴水融入河流,緩步走入聚落。
他身上粗布舊衣的質地迥異於此世葛麻,腰間葫蘆更是奇特,引來幾道好奇又迅速避開的目光。
他不動聲色,開始掃描這個時代的核心印記。
無處不在的祭祀,是第一個也是最強烈的烙印。
路邊隨意堆砌的土台,插著幾根枯枝,擺放著幾塊形狀奇特的石頭或風乾的果核,便是供奉不知名小神或祖先靈位的簡陋祭壇。
一家低矮的半地穴屋簷下,掛著一串用皮繩串聯的風乾鳥骨和獸齒,是家宅簡陋的守護圖騰。
空氣中那股奇異的香氣,正從這些大大小小、隨處可見的祭壇處飄散出來,與生活的濁氣、泥土的腥味交織纏繞,形成一種獨特的精神場域。
他循著隱約的人聲和更濃鬱的香氣走去。
在一處半地穴式房屋聚集的邊緣空地,人群自發圍成一個沉默的半圓。
人群的核心,站著一位身形高大、氣度沉凝如山的男子。
他身著明顯精製過的深色皮裘,邊緣鑲著某種深色獸毛,腰間懸掛一枚打磨光滑、形製古樸的玉鉞,玉質溫潤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威權——顓頊,這個時代的主宰者,子高。
顓頊正傾聽著一位須發皆白、身著相對整潔葛衣的老者(從其姿態和旁人態度,應是司祭或長老)的稟報。
老者的聲音帶著憂慮,在沉悶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清晰:“帝君,西邊有桑氏之地,粟苗已枯黃三月,天不見滴雨。
族中巫覡祈雨數次,耗牲祭甚多,天意不彰。
族老們爭執不休,或言祭祀不誠,或言觸怒神靈,更有人提議需用大牲(意指人祭)方能平息神怒,換取甘霖“
顓頊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目光如深潭之水,平靜的表麵下隱有寒流湧動。
他並未立刻回應,隻是那眼神緩緩掃過稟報的老者,再掠過周遭屏息的人群,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幾分。
圍觀的民眾頭顱垂得更低,敬畏更深。
“祈雨,祭品,皆依常例。“顓頊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壓過了遠處作坊的敲擊聲和風掠過茅草的簌簌聲,帶著金石般冷硬的質感,
“大牲之議,荒謬絕倫!天地自有其律,非人力可強求,亦非血食可妄動!
傳命:有桑氏當儘力疏通水道,引鄰淵之水自救,不可再耗民力於無謂之爭!
再有妄議人祭者,嚴懲不貸!“
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威壓。
稟報的老者身體一顫,深深躬下身去,不敢再發一言。
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幾聲壓抑的抽氣聲。
楚易觀敏銳地捕捉到顓頊眉宇間一閃而過的憂色,沉重如鉛雲壓頂,那是對混亂現狀的焦慮,亦是對未來抉擇的沉重。
就在楚易觀靠近人群核心的刹那,腰間的紀世葫猛地一熱!
並非灼燙,而是一種奇異的、仿佛與心跳同步的脈動。
他不動聲色地低頭,隻見葫身上那原本若隱若現的“頊“字陰刻凹痕處,竟有微弱的流光如水銀般加速流轉起來,仿佛與不遠處那皮裘玉鉞的身影產生了某種跨越時空的玄妙共鳴。
楚易觀心念電轉,將眼前所見、所感、所聞,分毫不差地刻印於心:
原始聚落的布局與初具雛形的區域劃分,葛麻獸皮為主的服飾特征,陶器石器展現的工藝水平,無處不在的祭祀痕跡所昭示的精神桎梏,以及那清晰可見、等級分明的尊卑秩序與首領的絕對權威。
他對顓頊的第一印象凝成冰冷的文字:“威重如山嶽,目標如熾炬,眉宇間憂色深鎖,似負千鈞之擔。對血祭之厭,發自肺腑,非虛飾也。“
人群在顓頊離去後緩緩散開,壓抑的氣氛稍有鬆動,
但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敬畏、疲憊、草木灰以及奇異香氣的味道依舊濃重,如同無形的網。
楚易觀的目光投向聚落更深處,那裡似乎有更濃稠的香火氣息升騰盤旋。
他需要一個更直接、更震撼的窗口,去深入理解這“民神雜糅,家為巫史“的混沌世態。
“大型祭祀“他心中默念,葫蘆傳來的溫熱脈動仍未褪儘,
“便是觀察那不可方物之亂的絕佳。“
帝丘的腹地,一場盛大的、關乎信仰與生存的儀式,或許正等待著來自時空之外的唯一見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