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涉這幾日落腳在李白購置的院子,同住的還有元丹丘。
他本想自己賃個小院,租上一二月,身上也還有些銀錢,尚夠花用,大不了自己再賺一些。但李白說什麼都不肯。
再推拒下去,恐怕就要為他買一個宅子了。
於是便在這裡住了下來。
襄陽也是個好地方,不似蜀中少見日頭。正午的陽光近乎曝曬,曬得坐席石板乾乾的發白,人都要躲到樹影下歇腳,到了晚上就又涼爽下來。
因有神人在此。
清風自來。
神光內藏。
江涉坐在樹下,木桌上鋪著紙,正蘸墨寫字。
一邊寫,一邊思索著這幾日的見聞。
避世十年,少與人往來,如今下山出來走動,這幾日的人情世故、神鬼妖道、市井趣聞,倒是比之前十年經曆的還要豐富。
也許早該出來走走。
有聞八百年前,一凡生救下白鹿,山神與凡人立下約定。那個時代,在江涉印象中便是曆史了。
對李白孟浩然這些唐人來說,也是古人。
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
江涉在寫字的時候,沒有發出什麼聲響。
一隻鳥雀從院牆撲棱棱飛來,抖著羽毛,似乎是把他當作成樹的一部分,或是個木頭樁子,停歇在他肩頭。
鵝黃的鳥頭歪了歪,露出兩顆小小的綠豆大的眼睛,頂著衣裳在那打滾、搔癢。
江涉的動作便更輕了些,所書也更和緩許多。
怕驚擾到它。
牆頭有個貓兒虎視眈眈,仰著腦袋,屁股高高翹起,爪子一張一張,圓圓的眼睛盯著江涉肩頭蹭癢的鳥雀不放。
這是鄰家裡養的一窩貓。
不知是哪戶人家的,養來捉耗子。江涉在這坐著寫了一上午字,時不時就會看到牆上鬼鬼祟祟探出幾個小小的貓頭,方足月大,似是同窩而生,感情很好,互相撲來撲去打鬨,咬著身上的絨毛。
今天應該是來這裡練本領了。
個頭還沒有耗子大,江涉倒擔憂耗子欺負它們。
好在母貓就趴在不遠處,尾巴一掃一掃,有家中長輩看著,想來是吃不了虧。
樹下碎影蔥蔥,貓兒盯了一會鳥雀,又聽到哪裡傳來一陣蟲鳴,立刻張望過去,想用爪子扒拉出那發出叫聲的蟲子,尾巴高高豎起,一下下掃著樹葉。
鳥雀趁機撲騰翅膀,飛走了。
江涉打量它。
這是一隻小小的黑貓。
通身絨毛都是黑色的,瞧不見雜毛,走路還有點東倒西歪,眼中藍膜未褪,實在是一隻很小的小貓。
性子又頗凶。
有些脾氣的樣子,個頭要比其他兄弟生的大一些,腦袋毛毛圓圓的,攔著其他兄弟姐妹,不肯叫彆的貓搶先抓它的蟲子。
以後想來是捕鼠能手,若有人要聘它回家,說不定還需多買幾條魚乾和鹽巴。
過了一會,貓放下那倒黴的蟲子,爪子小小的,抻著懶腰。
忽地。
炸著毛,又弓起背,在牆頭上跳了幾下。等著其他貓兒撲它。
江涉打量了一會,就繼續寫書。
他對那行騙的張貞寐,所用的幻術,或說障目術法頗為好奇。
古時有人讀《淮南子》,見螳螂躲避在葉子中,可以隱匿身形,常人若是能得到這樣神異的葉子,也可以隱匿自己,於是取了村口螳螂棲身的兩片葉子,蓋在眼上。
回家問其妻曰:
“汝見我不?”
妻答能見。
於是生反複取葉,問起妻子,妻厭倦不堪,不勝其擾,某日答“不見”。
生大喜。
以為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耳。
便去市集上以葉覆雙目,取物於市,被差人綁起來問官。明府知其原委,大笑,放而歸。
故事戲謔,但在江涉看來。
也不全然是假。
世上真有這樣的幻術,不僅能夠遮掩身形,還能叫彆人看到自己想要他看到的幻象,遮蔽真實。
若是道行高深,術法精湛。
說不定還真能把泰山遮蔽下來。
江涉一麵思索著,一麵寫字。最終停下筆,整體通讀一遍,又補上三個字。
“障目術”。
擱下筆,再抬起頭看向院牆,那幾個小小的貓頭卻不見了。他去瞧樹葉遮蔽的地方,母貓也不見蹤影。
應該是離開了。
日頭也大了起來,這時候是中午,陽氣逐漸下沉,日頭卻是一天最熱的時候。
牆角栽著幾棵樹,留下一片陰涼,四五月幾乎是一年最好的光景,深深淺淺的綠在光下照著,被風吹拂,幾乎要像是一泓水波,粼粼閃爍。
細細的風吹來,也覺得舒爽。
院子內安置著一張涼桌,院角靠著兩把樹枝紮成的掃帚。
這是一進小院,呈口字形。因為是最裡麵的一戶,要格外大一些。北側是主人房,左右廂房住著江涉和元丹丘,李白本想把主房讓給他,被他回絕了。
已經受贈如此之多,莫要占人家的便宜。
南邊擱著雜物,還有兩個僮仆住在這裡。
後麵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本該是菜園,有幾分土地,但李白是個出手闊綽,不事生產的,花錢有他的份,種地半點不通,就叫人改成了花園,胡亂種了些牡丹薔薇,海棠杜鵑,菊花臘梅,想著四時皆可見花開,各有景致。
還有石榴,這是自家種來吃的。
又栽了兩顆茶樹,等著自己炮製茶葉泡來喝。
此時文人隱逸者,有的喜歡粗茶野味。
從中品味真趣。
孟浩然來拜訪的時候,三人要麼坐在院中乘涼,要麼就去後麵的花園,那裡收拾出了一個小小的亭子,可以避雨,景色也好。
江涉想了想。
張貞寐這障目術也算有趣。
不過畢竟是虛假的,隻要有些道行,便可以看破。隻能騙些鄉人氓民。
算不得真。
簡單改一改,可堪一用。
他拿起一根毛筆,觀摩其形。
忽忽之間,毛筆蜷縮起來,形狀變易,筆腹的墨汁為其上色,在他手中變成一個不大的木雕擺件。
似乎是貓兒形狀,惟妙惟肖,神情倨傲,有些像牆頭那隻伸爪搗蛋,威風凜凜的貓。
江涉不禁笑了下。
把它放在桌上,壓在方寫下的紙上。
上麵“障目術”的墨跡也伸展筆劃,重新排列,浮在紙麵上。
這該是另一道法門。
李白從外走進來,提著酒壺,推開門扉,大步流星進來。
見到滿室靜氣。
不由一怔。
枯葉在地上打著旋,院內清涼,十分安靜,一時連鳥叫也聽不到了。
綠影蔥蔥,灑滿碎光。
一青衣人坐在樹下,滿身碎光葉影,身前鋪著紙,擺著墨碟。一副剛才書寫的樣子。
江涉望向來人,招手道。
“太白。”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