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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稚龍跋鱗,謀淵待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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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梆子敲過三響,宮門鑰落,整個紫禁城沉入墨池。

乾清宮暖閣,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光源。

數盞赤銅仙鶴燭台吐納著明黃火焰,將禦座旁那抹小小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投映在明黃雲錦壁衣上,竟有幾分詭譎的威儀。

朱祁鎮並未高踞禦座,他窩在禦案旁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圈椅裡,小小一團杏黃,指尖撥弄著一顆糖漬梅子。

廳殿四角,八名約莫十二三歲的小俸禦垂手侍立。

他們個個眉目清秀,穿著嶄新的靛青貼裡,漿洗得挺括乾淨,氣息放得極輕,若非燭光映出其微微起伏的胸膛,幾疑是瓷人。

這是新任司禮監秉筆太監陳安的手筆。

從浣衣局、安樂堂那等醃臢角落掘出的清白良家子,全都身世單薄如紙,無根無絆。

王振時代充斥各處的舊影、眼線,早已被這位驟然崛起的少壯派,以雷霆萬鈞又無聲無息的手段,“挪”了個乾淨。

挪去哪裡?

大抵是永巷深處某個無人問津的角落,或是直殿監永無休止的灑掃苦役中。

暖閣門外。

司禮監秉筆,東廠提督陳搭檔的身影被燭光拉長,投在門扉的銅環上。

他身著石青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比甲,腰懸牙牌,氣息陰柔而平穩。

西華門鑰口,值宿的帶刀散騎舍人袁彬。

正按著鯊魚皮鞘的繡春刀柄,穿透沉沉夜色,緊盯著宮門外那兩乘在數名親隨護衛下疾馳而來的青呢小轎。

轎簾掀開,當先踏出的正是英國公張輔。

一身玄色暗雲紋直裰,腰間僅束一條古樸的羊脂白玉帶,不見半分勳貴華彩,卻自有淵渟嶽峙的沉渾氣度。

他身後,署理錦衣衛指揮使事的孫繼宗,穿著便於行動的藏青箭袖袍,外罩一件輕便的鎖子錦罩甲,腰間那枚象征錦衣衛最高權柄的象牙腰牌,在燈籠微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老公爺,孫指揮。”

袁彬按刀抱拳,聲音低沉清晰。

“卑職奉旨,引二位大人入覲。”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二人身後隨扈。

張輔的親衛隊長默然按刀退後三步,孫繼宗帶來的兩名錦衣衛百戶亦垂手肅立。

沉重的宮門在令人牙酸的鉸鏈呻吟聲中,僅開一縫。

袁彬側身,引著張輔與孫繼宗閃入。

宮門旋即合攏,沉重的落鑰聲仿佛敲在人心坎上。

門洞甬道幽深,隻餘幾盞氣死風燈在穿堂風中搖曳,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冰冷漫長的青磚禦道上。

乾清宮丹墀之下。

值夜的乾清宮管事牌子早已得了陳安的眼色,帶著兩名小火者提著燈籠靜候。

見袁彬引著二人到來,管事牌子無聲地躬身行禮,並示意袁彬止步。

袁彬會意,按刀肅立丹墀之下,融入侍衛隊列。

管事牌子親自上前,對張輔、孫繼宗低聲道:“老公爺、孫國舅,按宮規,覲見前需……”

他話語未儘,目光落在二人腰間。

張輔神色平靜,解下佩劍遞給管事牌子身後的小火者。

孫繼宗也毫不猶豫,解下繡春刀。

管事牌子這才側身引路,兩名小火者提著燈籠在前照明,踏上漢白玉階。

階上廊下,另有數名乾清宮侍衛值守。

他們盔明甲亮,眼神銳利,雖認得英國公,但在這種非常時刻,依舊一絲不苟地履行著檢查職責,目光掃過二人全身,確認再無寸鐵。

“陛下,英國公張輔、署理錦衣衛指揮使事孫繼宗,奉詔,夤夜入覲。”

陳安的聲音不高,帶著大太監特有的陰柔平穩。

“宣。”

朱祁鎮終於放下了手中那顆被指尖摩挲得微微發亮的糖漬梅子。

暖閣厚重的雕花門無聲滑開。

靴聲橐橐,二人趨步入內,躬身行禮。

“臣張輔(孫繼宗),叩見陛下。”

“免禮。看座。”

朱祁鎮聲音仍帶著一絲孩童特有的清亮,但已無半分平日的跳脫。

兩名小俸禦無聲搬來兩個紫檀繡墩,置於禦案下首。

張輔當先落座,腰背筆直如鬆,灰白須眉下那雙虎目,帶著白日裡雷霆審案未散的風霜與深沉的探詢,灼灼地想要看穿眼前那小小身影上包裹的迷霧。

朝陽門城樓上的驚鴻一瞥,孫繼宗領旨署理衛事時的異色,還有此刻這深宮子時的詭譎密詔……種種線索,如同散落在棋盤上的黑白子,亟待一根“真相”的絲線將其串聯。

他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足以安放他四朝老臣忠魂的答案!

但他沒有立刻開口,隻是沉默地注視著,帶著老臣的審慎與探尋。

孫繼宗則隻坐了半邊繡墩,姿態恭謹,雙手置於膝上,微垂著頭。

署理錦衣衛不過半日,詔獄裡毛貴、馬順等人熬刑不過的慘嚎猶在耳邊,攀扯出的條條罪狀觸目驚心,更牽扯出工部、內官監數名實權官吏,條條線索隱晦的直指那座被禁足的府邸!

這滔天巨浪,眼前這位九歲天子,當真能駕馭?

亦或是……一切如白日那般儘在其彀中?

敬畏、憂慮、還有一絲皇帝母族特有的揪心,在他胸中翻攪。

暖閣內燭火“劈啪”輕爆,光影搖曳。

角落裡的小俸禦仿佛連呼吸都已停止。

沉默在蔓延,帶著千鈞之重。

終於,張輔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他不再迂回:

“陛下……老臣鬥膽。今日朝陽門外,陛下……可是早已知曉老陳所謀?”

他問得很直接,目光灼灼,帶著求證,更帶著一種深沉的期盼。

朱祁鎮抬起眼瞼,目光不再是平日裡刻意偽裝的懵懂,他唇角微彎,一絲超越年齡的沉靜笑意在臉上浮現:

“英國工你憂心國本,忍辱負重,欲借京營軍械廢弛之弊,行雷霆一擊,撼動乾坤,滌蕩妖氛。其心昭昭,可鑒日月。”

他稍頓,目光掃過張輔驟然凝固的麵容,繼續道:

“若無公之威儀震懾,三軍之前,那等鐵證,豈能輕易呈於禦前;若無公‘動搖國本’四字直叩皇祖母逆鱗,焉能雷霆震怒,懿旨嚴查?朕……?”

他微微一頓,小小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紫檀扶手,“不過順勢而為,借公之手,成朕之意罷了。”

張輔魁偉的身軀猛地一震!

饒是他心中已有猜測,但親耳聽聞這九歲幼主以如此清晰甚至帶著幾分讚賞,將他苦心孤詣的謀劃全盤道出,仍覺一股難以置信的激流直衝頂門!

這豈止是“了然於胸”?

這是將他每一步算計都看得通通透透!

九歲稚齡,心智竟如妖!

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孫繼宗,眼神銳利如電。

孫繼忠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英國公想要驗證什麼。

他抱拳沉聲道:“稟老公爺,末將今日入宮看望太後,亦是奉陛下手諭!”

說完自懷中取出一方折疊整齊的素箋,雙手高舉,恭敬地奉於張輔眼前。

素箋展開,其上字跡雖尚顯稚拙,但筆畫間卻已隱隱透出崢嶸骨力,內容清晰明確:

諭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孫繼宗:

朕有社稷根本之要務,亟待麵商。著爾即刻以探望太後之名入宮,務必隱秘。勿使他人察知行蹤。欽此。

落款是朱祁鎮親筆簽名,並加蓋著那方小巧玲瓏的螭鈕朱文皇帝私印——“承天受命之寶”!

印泥殷紅如血,在素白棉箋上分外刺目。

張輔再度抬頭望向禦座上那小小身影,心中最後一絲疑慮已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儘!

九歲!衝齡天子!

言談經緯,舉措丘壑!

臨朝斷事如老吏,馭下權變若宿臣!

昔甘羅十二稱相,秦王十八起兵,較之今日陛下,亦不過爾爾!

此乃神啟!此乃天命所歸之聖君!天佑大明!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衝擊著這位四朝老臣的心房,他喉頭滾動,聲音帶著曆經滄桑後的激動微顫,不再猶豫,不再試探,深深一揖到底:

“天佑大明!陛下…聖明燭照,洞悉萬裡!老臣張輔,願為陛下,效死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話語擲地有聲,這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國之柱石,此刻眼眶竟隱隱發熱。

角落的小俸禦把頭垂得更低。

陳安侍立門側,眼簾低垂,但嘴角卻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一絲。

朱祁鎮坦然受禮,小小的身軀在這一刻仿佛承載著山河之重

他目光緩緩掃過麵前兩人。

一位是軍中定海神針,一位是執掌天子親軍的新貴。

此刻眼中再無半分孩童佯態,隻有屬於帝王的鄭重與不容置疑的決斷。

“英國公忠勇可嘉,孫卿亦不負朕望。”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二人耳中。

“然此案,到此為止。攀扯至毛貴、馬順並工部、內官監涉案官吏,儘法處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然……”

“王振之名,不得見於任何供狀!其罪,止於禦下無方,失察之咎!至多……申飭罰俸,閉門思過。”

此言一出,暖閣內溫度驟降!

孫繼宗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與難以置信的焦急!

他再也顧不得禮儀,急聲道:“陛下!萬萬不可啊!”

他上前半步,聲音因急切而有些變調。

“王振盤踞司禮監,提督東廠十數載,其根須已深入宮禁骨髓,黨羽爪牙遍布朝野!毛貴、馬順之流,不過其爪牙末梢!今日攀扯愈多,枝蔓愈廣,其困獸反噬之力便愈烈!太皇太後處,念其多年侍奉舊情,猶有牽絆回護之意!若待其緩過氣來,或鋌而走險,行大逆之舉;或涕淚交加,求得太皇太後寬宥庇護,則今日朝陽門之局,前功儘棄!妖氛不靖,國本難安!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三思啊!”

他語速極快,額角青筋隱現,顯是憂心如焚,深恐自己這個小外甥一時心軟,念及舊情,縱虎歸山。

張輔亦眉頭緊鎖,但並未立刻出聲。

他目光如電,緊緊鎖住朱祁鎮那張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的小臉。

陛下絕非心慈手軟之輩!

這“到此為止”的旨意背後……必有深意!絕非孩童依戀!

他腦中急速飛轉,將陛下今日在朝陽門的配合、在慈寧宮看似“回護”實則“坐實”王振失職的言語、以及此刻這反常的旨意串聯起來……一個極其大膽酷烈、卻又直指核心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猛地抬手,製止了孫繼宗還要繼續的、近乎失儀的勸諫!

動作之快,帶起一股勁風。

孫繼宗愕然看向張輔。

“老臣……”張輔喉頭滾動,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老臣……明白!定不負陛下重托!此案,當止於當止之處!王振……唯失察之咎!”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最後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孫卿。”朱祁鎮目光轉向仍一臉困惑焦急的孫繼宗。

“末將在!”孫繼宗連忙躬身,心緒未平。

“錦衣衛詔獄,國之重器。涉案人等,務必看管妥當。該閉口的,須令其永遠緘默。該明正典刑的,須令其活到刑場,以彰國法。”

朱祁鎮的聲音平靜無波,最後輕輕補了一句,“舅父,朕,想要個乾乾淨淨的結果。”

朱祁鎮最後這一聲“舅父”,叫得極其自然,仿佛隻是晚輩對長輩的溫軟問候。

聞言孫繼宗猛地一怔,完全沒料到皇帝會在此刻突然喊自己舅父,但心頭那根緊繃的弦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輕輕撥動了一下,一股被另眼相待的信任激蕩感充斥胸臆。

此刻所有不解在皇帝這聲稱呼前都必須退讓。

他重重抱拳,聲音帶著決絕:“末將!遵旨!”

“很好。”

朱祁鎮微微頷首,小小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有一片深沉的疲憊,如同背負著遠超年齡的重擔。

“夜深了,二位卿家,且退下吧。”

“臣等告退!”張輔與孫繼宗再次深深一揖,倒退著退出暖閣。

靴聲遠去,融入深沉的夜色。

暖閣內重歸寂靜。

朱祁鎮緩緩坐回圈椅,重新拈起那顆糖漬梅子,卻未再放入口中。

燭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躍。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微微抬頭,對著眼前的空氣低語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乏了。”

宮闈深處,稚龍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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