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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螭陛觀兵,滄浪濯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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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朝陽門城樓。

初夏的晨光已頗有熱力,潑灑在城樓下遼闊的校場上。

旌旗招展,甲胄如林,刀槍的鋒芒在日光下彙成一片刺目的寒光之海。

京營三大營——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的精銳,按方陣列隊,肅殺之氣直衝雲霄。

軍陣之前,數十員頂盔貫甲的將佐按轡而立,目光齊刷刷聚焦於城樓最高處那抹小小的明黃。

城樓之上,朱祁鎮憑欄而立。

他身上那件輕紗罩甲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內裡的月白素羅袍更顯清爽。

玉簪纓翼善冠下,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努力維持著軍前天子的威儀。

晨風吹拂,帶來校場上濃烈的皮革、鐵鏽和汗水的混合氣息,也吹動了他額前幾縷細軟的鬢發。

陳安侍立在他側後方半步,目光敏銳地捕捉著皇帝衣袍的每一絲飄動和腳下城磚的接縫,確保萬無一失。

王振則緊貼另一側,他那身厚重的緋紅織金蟒袍在光線下愈發刺眼奪目,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

他微微躬身上前一步,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朱祁鎮耳中:

“主子您瞧。”

王振的手指向下方如林的軍陣,語氣帶著刻意的引導與邀功般的興奮。

“這便是咱大明京營的虎賁之師!鐵甲映日,刀槍如林,軍容何其壯盛!奴才想著,主子日日經筵進學,聖心勞頓,也該出來透透氣,看看咱大明的筋骨氣血,方不負這江山萬裡!”

朱祁鎮小嘴微張,配合地露出驚歎的表情,小手扶著冰冷的垛口,身體微微前傾。

“王先生說的是!朕在宮裡,隻聽先生們講文治武功,今日得見真章,果然……果然雄壯!”

朱祁鎮努力讓自己童音裡充滿興奮,但內心此時確是一片冰封的警惕與翻騰的殺意。

朝陽門?京營?閱兵?

曆史的車輪終究碾到了這裡!

王振你這老王八蛋,果然開始將手伸向軍權了!

這“透氣”之說,不過是你染指兵柄的遮羞布而已!

就在朱祁鎮內心殺意漸濃之際,他敏銳的捕捉到了城樓之上的另一重氛圍。

原來除了明處按刀侍立的袁彬等禦前侍衛,在廊柱的陰影裡、通道的入口處,還無聲地佇立著另一批人。

他們身著玄色或暗青色的貼裡,外罩象征身份的飛魚服,腰懸狹長的繡春刀,眼神銳利如鷹隼。

這便是拱衛聖駕暗處、監控全局的錦衣衛緹騎。

在這群緹騎的最前方,一個身材精乾、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格外引人注目。

他麵色陰沉如鐵,薄唇抿成直線,不像其他人般關注城下軍陣。

那雙細長的眼睛如同夜梟,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緩慢地掃過城樓上每一位勳貴重臣。

正當朱祁鎮疑惑此人是誰之時,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並伴隨著甲葉輕微而規律的摩擦聲。

“臣,張輔,參見陛下。”

來人聲音蒼老卻依舊洪亮,帶著久經沙場的沉渾底氣。

朱祁鎮聞聲回頭。

隻見一位身著紫色麒麟服、腰纏玉帶的老者,在兩名魁梧如鐵塔般的親衛隨扈下,正躬身行禮。

老者年約六旬,須發皆白,麵龐刻滿風霜溝壑,然身軀依舊挺拔如鬆,不見絲毫佝僂。

尤其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眸,開闔間精光內蘊,自有一股千軍辟易的凜然威儀。

轟!

刹那間,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他靈魂深處炸開!

張輔!

英國公張輔!

他的名字仿若帶著史書的塵埃與滾燙血氣,瞬間塞滿了朱祁鎮的腦海!

四朝元老,執掌中軍都督府,乃是現在大明軍中真正的定海神針!

同時也是權宦王振少數不敢輕易招惹的勳貴之首!

是他!

真的是他!

靖難之役的先鋒大將!

五征漠北的擎天玉柱!

史書中那個在瓦剌鐵蹄下力戰至死的悲情英雄!

朱祁鎮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小小的胸腔裡猛烈地撞擊著肋骨。

一股混雜著曆史親曆者的震撼、對英雄遲暮的悲憫、如同狂潮般瞬間將他淹沒!

以至於他小小的身體都似乎僵住了,維持著回頭的姿勢,一時竟忘了言語。

張輔抬頭,目光落在發呆小皇帝身上。

他的眼神同樣複雜難言:有對故主宣宗英年早逝的追念,有對眼前這粉雕玉琢幼主未來的期許,更有一絲深沉的憂慮,如同陰雲籠罩。

陛下……太年幼了,這江山重擔……?

但這波動的情緒隻是一閃即逝,旋即被他壓化為純粹的恭謹。

他行至禦前數步,再次抱拳躬身,聲音洪亮而沉穩,帶著金鐵交鳴般的質感:“老臣張輔,參見陛下。”

那沉渾的聲音如同洪鐘,終於將朱祁鎮從巨大的曆史震撼中拉回現實。

他猛地驚醒,同時一股混雜著激動與緊迫感的顫栗竄過脊椎!

不能失態!

必須抓住他!

他張輔是現在唯一能正麵抗衡王振的國之柱石!

“英國公快快免禮!”朱祁鎮迅速回神,小臉竭力繃出超乎年齡的鄭重,“公乃國之柱石,今日操演,有勞了!”

朱祁鎮下意識地向前伸出小手,做了一個虛扶的動作,這超越尋常君臣禮節的親昵,令張輔如山身軀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更深沉的訝異。

張輔依言站到了朱祁鎮的另一側,與王振形成左右拱衛之勢。

他站定後,目光如冷電般掃過王振那身刺目的蟒袍,最終落回城下軍陣,仿佛那緋紅隻是礙眼的擺設。

王振壓下被刻意忽視的羞怒,甚至為更顯謙卑還特地側了側身,仿佛主動為英國公讓位,同時躬身細聲解釋道:

“老公爺安好。今日天朗氣清,正合陛下觀瞻京營氣象,奴婢故鬥膽提請陛下閱示我大明雄師之威,一切操演事宜,還需老公爺主持大局。”

他語速平緩,姿態放得極低,將“奴婢”二字咬得極重,卻在“鬥膽提請”和“主持大局”的微妙措辭間,隱隱點出了自己的發起之功。

京營大閱,國之重典。

照常理,統帥權柄當握於中軍都督府都督、四朝元老英國公張輔之手。

然而,現實如同這晨曦下的校場,光影交錯,明暗難辨。

王振以司禮監掌印之尊,提督東廠之威,借“協理戎政”、“督造軍械”之名,早已將觸角深深探入京營肌理。

提督內臣、監槍太監、乃至部分營將,皆仰其鼻息。

為彰顯威權,此番大閱他刻意繞開兵部題奏、內閣票擬的常規流程,直接以“特諭”之名,令司禮監秉筆太監承諭草擬敕旨,自己親自批紅。

不經內閣副署、亦不經六科覆奏,徑直由尚寶監請出“敕命之寶”鈐印,製成一份直發京營提督內臣及監槍太監的“中旨”!

此旨以“仰承上意、振揚國威”為由,直接定下了閱兵日期、地點及大致規模。

所以今日這場閱兵,既是展示大明武備的舞台,亦是王振向百官炫耀其內掌禁軍影響力的秀場。

張輔僅微一頷首,目光掠過王振那身逾製的蟒袍,直射城下軍陣,聲音平淡無波:

“陛下親臨,三軍將士敢不效死以彰國威?時辰已至,請陛下示下,操演可否開始?”

王振這賊廝欲借天子名行己威,此獠之心,路人皆知!

他完全略過了王振的解釋,直接將決定權交還給皇帝。

“準!英國公,傳令!”

朱祁鎮心領神會當即頷首,小臉肅然。

“臣,遵旨!”

張輔抱拳領命,隨即轉身,麵向城下。

但他並未立刻下令,而是目光如炬,緩緩掃過整個校場。

那目光所及之處,原本因皇帝駕臨和王振在場而略顯浮躁的氣息,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壓了下去,變得沉凝肅殺。

這便是四朝元老、軍中第一人的積威!

非權勢可速成,乃百戰之功勳鑄就!

“擂鼓!舉旗!”

張輔聲調不高,卻如悶雷滾過大地,清晰烙印於每個將士耳中。

“咚!咚!咚!咚——!”

巨大的戰鼓驟然擂響!聲如悶雷,撼動大地!

鼓點沉重磅礴,正是大明軍中標準的“聚將點兵鼓”!

與此同時,城樓兩側巨大的令旗猛地揮動!

赤、黃、藍、白四色大旗,依照嚴格的旗語號令,次第升起、交叉、揮舞!

城下各營方陣前的掌旗官立刻呼應,同樣以旗語回應!動作整齊劃一,如臂使指!

這才是真正的軍令如山!

號令一出,三軍景從!

王振在一旁看著,臉上謙卑的笑容不變,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陰霾。

他雖能安插親信於營伍。

能借“協理戎政”、“督造軍械”之名插手糧餉、人事,甚至讓部分將領看其眼色行事。

但這指揮千軍萬馬、如臂使指的煌煌軍威,這深入骨髓的號令權威,卻牢牢掌握在英國公張輔這樣的宿將手中,非他一個閹豎所能輕易染指。

他隻能借“督軍”、“監槍”之名,在後勤、人事上做文章,在真正的戰場指揮權上,他依舊是外人。

不過……無妨。

王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陰鷙與算計。

今日讓陛下見識了軍容之盛,也知曉了是誰在操持此事。

一次不夠,便兩次、三次!

隻要常在禦前晃動這兵戈之事,讓陛下習慣由咱家“提請”、“安排”這閱兵盛典。

讓那些營將們常在禦前露臉,記住是誰給了他們麵聖的機會。

這京營的“協理”之權,總會一點點攥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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