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烈陽高懸,照亮大地,卻無法驅散森林中那些濃稠的霧氣。
一片陰涼。
空中彌漫著潮濕的腐葉味,土地泥濘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踩進泥潭。
背著男孩,薇洛走的格外緩慢,格外吃力。
而且她還要提防如今無處不在的危險植物。
自打深入黑霧以後,越來越多奇詭的事物出現在眼前。
有高達百米,枝乾扭曲的古樹,上麵陳舊樹皮顯著道道人臉狀的紋路,每當薇洛目光凝視過去,那紋路便仿若活了過來,扭動著,蔓延著,朝她擠出一個詭譎的笑容。
薇洛隻覺背後涼颼颼的,連忙移開目光。
顧裡安是在半小時前暈倒的。
先前他們又碰上了一個血之花傭兵團的人,為了不暴露行蹤,他不顧傷勢強行出手,將其殺死,隨即又拋屍給了旁邊一種名叫‘大嘴花’的植物。
薇洛不認識這玩意,但顧裡安居然認識,還說這是隻生長在第三門裡的花,其花瓣甚大,形若一張大嘴,因此得名。
大嘴花通體呈幽暗的紫色,粗壯的植物根莖深深紮入地底,當顧安將屍體拋給它時,原本一動不動的大嘴花忽然活了過來,三兩口把屍體嚼碎,那嚼碎骨頭響起的清脆嘎巴聲,著實把女孩嚇得不輕。
她越發理解黑霧森林為何在眾多吟遊詩集的描述中,都用上了‘詭異’,‘邪惡’等字眼。
然後。
然後顧裡安就昏死了過去。
失去男孩的領導,薇洛有些六神無主。
不過她謹記著顧裡安說的,要動起來,不能停。
隻要抵達試煉之地,一切都會好起來。
所以薇洛還是用上了老辦法,背著男孩一路艱難前行。
他們手裡的地圖繪製在許多年前,沒人知道現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
但他們彆無選擇。
中途。
實在沒力氣了,薇洛也會找個乾淨點的地方停下來歇息。
趁著這個時間,進食飲水。
出城前,顧裡安把一部分食物塞進她包裡,她的包要小巧許多,綁在腰間,不算太礙事。
歇息完畢,注意到男孩唇瓣有些乾裂,薇洛又拿出小水壺,一點點喂他。
這個過程並不順利,男孩現在的狀態似乎很差,麵色蒼白,唇瓣抿的很緊,像是在忍受著什麼莫大的痛苦。
以至於喂的水隻能起到潤潤唇的作用,根本不往喉嚨裡去。
這可真是為難公主殿下了,她什麼時候侍候過人……
旋即想了想,又在地上撿來一根藤蔓,準備把自己和男孩綁在一起,這樣就不用擔心抓不穩他,避免不慎滑落。
那藤蔓被泥浸著,有些臟,上麵還帶有許多小刺。
於是薇洛隻好再花兩分鐘把刺折了。
中間有些著急,不小心給食指劃了道口子,幾乎眉都沒皺一下,她徑直把紮進肉裡的小刺拔掉。
“顧裡安,你要好好的,知道不……”
一邊將男孩綁好,薇洛一邊小聲念叨。
“我可是很聽話了。”
轉眼瞥見男孩蒼白的麵容,她心中一緊。
她知道顧裡安現在應該很難受,可是她沒有辦法,自己幫不到他。
沮喪的情緒一閃而過,很快轉化為了前進的動力。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入夜。
中間薇洛沒有再停下來過。
十二歲女孩羸弱的身軀,也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力氣,反正就是咬著牙,一點點的在地上挪,她也要挪著走。
但壞消息是——顧裡安依舊沒有醒來,不僅如此,他的氣色更差了,唇瓣一會兒青一會兒紫。
薇洛猜測那是毒素發作的表現。
男孩的體表也在瘋狂往外冒汗,額頭更是燙的驚人。
走到某處稍微隱蔽的天然樹洞時。
薇洛將他從背上解下來,放進自己懷裡,然後拿出手帕,替他輕輕擦去細汗。
顧裡安的狀態實在太差了。
她打算在這裡休息一晚,乾燥的樹洞對比外麵泥濘的土地,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走了一整天,她也有些疲累,眼皮子像是灌著鉛,一坐下來,就禁不住打瞌睡。
用唇對著唇,給男孩喂完最後一口水,薇洛忽然察覺到他的嘴巴似乎在極細微的顫動著。
連忙俯身,湊過去。
一些十分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字眼傳入耳中,極難辨認。
“不想,死……”
他重複著這樣單調的話,一遍又一遍。
直到在某一刻,那三個字中的‘想’字,變為了‘能’。
他說他還不能死。
薇洛完完全全聽清了。
不知為什麼,女孩突然就眼眶紅了。
黑夜無聲。
她這樣抱著他,眼淚開始不受控製的滾落,淚水浸過臉龐,往下靜靜流淌。
漸漸的,淌乾了淚。
她伏在男孩耳畔,沉沉睡去。
……
再醒來時,已是深夜。
無處不在的濃霧中,薇洛看見了一雙黑亮有神的眼。
儘管那雙眼裡明顯還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和疲憊。
她臉上閃過一抹驚喜,正要出聲,便被顧安捂住了嘴,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隨即她也反應過來,看向樹洞之外。
凝重的交談聲,和淩亂的腳步。
最少三人以上!
好在老天爺似乎終於打算眷顧他們一次,那幾人很快遠去。
——其實是顧安醒的要更早,他提前爬出樹洞,抹去了痕跡。
他的身體情況仍舊不容樂觀。
但也許最難熬的那一晚已經過去。
沒有過多廢話。
確認危險暫時遠離,兩人爬出樹洞,繼續上路。
這裡離地圖上標注的終點應該很近了,最好一鼓作氣直接走到。
今夜的星星許是要比往常亮一些的。
憑借星光,照亮前路。
他們踏上這最後一段旅途。
不過事情總是容易在進度條快滿的時候出些岔子。
之前離開的幾人去而複返,發現新的蹤跡,連忙吹響哨聲。
瞬間,四麵八方的霧氣開始湧動,一道又一道的人影斬破濃霧,在夜色下如鬼魅般追了上來。
顧安自然也聽見了那哨聲。
不敢耽擱,他抱起女孩,朝著這條土路的儘頭狂奔。
這是一段上坡。
按地圖記載,他們要去的試煉之地正在坡頂!
這時候,顧安又恨不得把屬性點全加靈巧上了。
越來越多尖銳的哨聲響起。
身後緊緊咬住他們的那一道道人影,在此刻仿佛真正化身成了正在捕獵的狼群。
其中,有一道分外高大的身影踏破夜空,他雖然離的最遠,但速度極快,長刀在手,猛然大喝一聲,擲出長刀,明亮的刀光拖著長長尾焰,宛若流星般,朝著前方兩個小小身影襲去。
顧安抱著人,加上本就沒有恢複完全,這一擊他躲閃起來極為艱難。
好在距離有些遠了,無往不破的刀勢有所減弱,隻堪堪刮過他的手臂。
手臂被刀刃硬生生削去層皮肉,刹那間鮮血淋漓。
“顧裡安……”
女孩顫抖的聲音在懷中響起。
“跟你說了把眼睛閉上。”
男孩的聲音格外冷峻,他速度不減,目的明確,就是要先上坡!
這時,本來緊追不舍的‘狼群’忽然放慢了速度。
甚至有人嘴角已經露出了一抹殘忍的笑容。
因為這裡他們先前上去探查過……那根本不是什麼上坡,而是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顧安見狀,鬆口氣,坡頂是什麼,他當然也清楚。
持續奔跑。
直到某一瞬,周圍霧氣開始流動。
起風了。
越往頂上,風就越大。
狂亂的大風吹散了這些經年不散的濃霧,將眼前的一切展現出來。
月明星稀。
顧安緩緩將女孩放了下來。
她似乎仍沉浸在眼前壯麗的風景中,愣愣看著,一動不動。
山穀拔地而起,岩壁陡峭筆直,寸物不生。
……這竟是一處斷崖。
有石子從他們腳邊被吹落,久久未聽回響。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這世上的奇遇,總是跟跳崖離不開關係。”
追兵放緩了速度,得益於此,顧安有空在這裡陪她聊上兩句。
“跳,跳崖?”
感受著眼前那一望無際的萬丈斷崖,薇洛有些結巴,她退後一步,悄然攥緊了男孩的褲腿。
顧安長舒口氣,他旋即想到什麼,在風衣裡拿出那條之前被女孩‘賣’掉的項鏈。
也是這次逃亡的禍端。
他為身旁的女孩輕柔戴上。
可她大概是察覺到了什麼……又或者說,在看到斷崖的第一刻,她就明白了。
明白顧裡安嘴裡所謂的‘抵達試煉之地,一切都會變好’,那完全是一句徹徹底底的假話。
“不,不要……”
“不要離開我。”
女孩抬頭看著他,帶著哭腔的聲音在狂亂風中很快被吹散。
唯獨她手攥的更緊了。
顧安沉默少許,說道:“這本來就是一場交易。”
一場不公平的交易。
就和那不公平的誓言一樣。
呼嘯而過的風聲中,他的聲音冷若霜雪。
“身負龍脈,跳崖時,試煉之地的力量會接住你。”
當年邁爾斯就是這麼觸發的傳承。
他又道:“此後一彆,你我最好不要再有相見。”
十二歲的女孩並不知曉那個女人究竟做了些什麼,她是無辜的,可顧安卻不能當做無事發生。
他們注定不同路。
薇洛的掙紮也不起任何作用。
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隻試圖攥緊顧裡安褲腿的手,就如弱小的她一樣荒唐和可笑。
晶瑩的淚珠在崖邊跳躍。
狂亂的大風卷起男孩滑稽的長風衣,鼓噪著,獵獵作響。
他取出乾淨的布條,慢慢在鮮血淋漓的手臂上纏繞。
月色下,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朝峰頂湧來,他們抽出長刀,露出獠牙。
而男孩麵無表情,平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