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四年,太祖爺派三十萬大軍兵分兩路,從東、北兩麵攻入雲南。”
“其中北路軍由郭英率兵五萬,就是從咱們永寧出發入滇的。這裡是蜀地進出滇黔的咽喉,郭英便按照洪武爺的旨意,留下部隊築城屯糧,保障後勤。雲南平定後這支部隊便留在了永寧,世代戍守。作為補償,所有將士官升一級,子孫世襲。”
下山路上,小叔指著山下的二郎灘道:“我爺爺的爺爺便是其中的一名總旗官,這二郎灘就是他帶著弟兄們,一點一點開辟出來的。
“後來他們在南京的家眷又被送來團聚,咱們蘇家就開始在這裡落戶繁衍了。”說完他又另起話頭道:
“再說程家,他們原本是官宦人家。靖難之役後,大量建文遺臣舉族流放戍邊,程家也在其中,他們就是這時候被發配永寧的。所以當年程家老輩是囚犯,咱們蘇家老輩是看守,當時就結下了不少梁子。”
“永寧多山,漢夷雜居,適宜耕種的土地已經被羅羅人和咱們軍戶占光了。程家人是後來的,還是戴罪之身,隻能開墾山地,種些耐寒耐貧瘠的高粱糊口。”小叔說著歎口氣道: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程家人發現這裡的水土極其適合釀酒,於是開始學著用高粱釀酒,漸漸乾出了名堂。連播州的土司都買他們程記糟房的酒,程家的日子自然逐漸好起來了。”
“後來永樂皇帝駕崩,仁宗皇帝給建文舊臣平了反,程家也免罪為民,子弟又能讀書考科舉了。”
“咱們這邊恰恰相反。土木之變後,武人地位一降再降,衛所軍戶更是處境艱難,咱家也逃不脫大勢。那時咱老蘇家已經在二郎灘開枝散葉,光靠原先那點兒田哪能夠?”
“於是你們爺爺的爺爺,也集合全族之力開了蘇記酒坊,還請了程家的曲師當掌作,程家當然不高興了。”
“人家高興才怪。”蘇錄點點頭,心說到目前為止,程家還是被霸淩的一方……
“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咱們蘇記酒坊的酒,遠不如程記糟房。用一樣的高粱,一樣的釀法,請一樣的師傅都不行。後來發現,原來是水不一樣,程記酒坊用的是郎泉井的水,釀出來的酒就是好喝。”
“更氣人的是,那朗泉井其實原先是咱家吃水的井,程家人也不知是怎麼發現,能釀好酒的。他們鬼得很,也不聲張,隻讓彆人出麵,用一塊更大更平的地跟咱家換。”小叔繼續講古道:
“當時家裡人口多,正求之不得呢,咱家就換了。”
“就是咱家現在住的地方?”蘇錄問道。
“對。”小叔點點頭,苦笑道:“知道真相後,咱家想把井要回來,程家人當然不乾了。我老爺爺鳳公也是個狠角色,便在附近低窪處,又挖了一口娘泉井,居然還真跟朗泉井通起來了。”
“打那後,我們也能用一樣的水釀酒了,程家那口井卻水量大減,一年得有半年乾。”
“正常,水往低處流。”蘇錄啞然失笑,真正的商戰往往就是這樣樸實無華。
“程家人生意大受影響,自然不能接受。好在咱家幾代人都在衛所做官,論打架他們更不是對手。所以程家人翻不過點來,不服也隻能忍著。”小叔接著道:
“但情況在十年前起了變化,程家考出了個秀才,就是那程相公程丕揚。他一張狀紙告到了縣裡,說他家是什麼忠良之後,慘遭惡霸欺壓。自己發奮讀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脫離衛所,得見青天!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小叔雖然隻讀了幾年族學,但口才出奇的好,怪不得能把程家的一枝花哄到手。
“彼時縣太爺新官上任,正要燒三把火。便拿這個案子立威,認定咱家毀了程家的井,把新打的那口也判給了他們。”小叔歎氣道:
“咱家自然不願意,守著井不肯相讓,最終引發了兩族大械鬥——此役兩族傾巢出動,連程秀才和你爺爺都上了陣,結果自然是咱家大獲全勝,把程家人打得滿地找牙。連程相公的胳膊,都被你爺爺撅折了。”
“老爺子這麼狠的嗎?”蘇錄不禁咋舌。
“然後呢?”蘇泰卻著緊追問道。
“然後那年恰逢秋闈之年,程相公也是個會作妖的,便以被毆重傷,無法鄉試為由,向大宗師告假。大宗師十分惱火,應試的秀才們也紛紛聲援,巡撫李中丞為了平息事態,下令嚴懲打人者。”小叔不住聲地歎氣道:
“然後咱家就倒了血黴了。你爺爺因此下了獄,同僚和上司好容易活動,才讓他免罪罷官,回家閒住。咱家也因此傾家蕩產,從城裡搬回這二郎灘老宅居住。”
“咱們蘇家也讓出了那口井,從此再也釀不出那麼好的酒了,生意自然江河日下,如今隻是勉強維持而已。於是族裡痛下決心,開辦族學,教授子弟讀書,發誓要在程家之前中個舉人,奪回朗泉井。”
“可惜咱們遠遠低估了進學的難度,十年下來,全族連個秀才都沒中過……”小叔苦笑一聲,回到自己的愁事兒上:“如今程家各方麵都穩壓咱們蘇家,全族上下都憋著邪火呢。我這時候哪敢說要娶程家姑娘呀?”
“確實,那你乾嘛還要招惹翠翠?”蘇錄就很無語。
“你還小,跟你說了也不懂。”小叔卻一臉沉醉道:“禁忌之戀是何等刺激。”
“誰說我不懂,不就是叛逆期嗎?”蘇錄撇撇嘴。
“明白了,就像大伯娘越不讓秋哥兒讀書,秋哥兒越讀的渾身是勁兒!”蘇泰恍然拍掌道。
“……”小叔癟癟嘴角,讓兩人這一說,頓時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說話間,三人已經接近了鎮子,能看到熟人的身影了。小叔打住話頭,叮囑兩人道:
“今天的事兒一定要保密,趕明兒小叔給你倆買好吃的。”
“哦。”蘇泰自然乖乖答應。蘇錄自己的事兒還忙不過來,當然也不會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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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鍋回來啦!”
一回到家,小金寶便飛撲上來。
蘇錄順手抱起小金寶,變戲法似的摸出兩個金燦燦的刺梨。
“吃吃!”小金寶伸出雙手。
“有刺還吃嗎?”蘇錄用刺梨的軟刺,去戳她的小胖手。“不怕紮破嘴?”
“還吃!”小金寶堅定道:“紮破嘴也吃。”
蘇錄這才笑著搓掉上頭的軟刺,把刺梨遞給了小金寶。
“謝謝三鍋。”金寶道聲謝,便捧著刺梨在天井裡啃起來,酸得她眉頭直皺,口水直流,卻依然停不下來。
打發了小金寶,哥倆又給奶奶送了一盅蜂蜜,蘇泰便去處理帶回來的各種山貨。蘇錄則拿著那捆芭蕉葉,迫不及待回房做試驗去了。
他把鮮綠的芭蕉葉攤平鋪在書案上,用鎮紙壓緊,隨即研墨試寫。哪想到筆鋒剛碰到葉麵,便覺格外滑溜,墨汁跟著四下散開,寫下的字跡很快就變得扭曲難辨了。
蘇錄又試了幾張蕉葉,皆是如此,而且是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種失敗。
“唉……”他擱下筆歎了口氣,什麼狗屁‘懷素書蕉’?沒想到古代也有營銷號。
“怎麼啦?又遭你伯娘罵了?”這時蘇有才從外頭進來,見他一臉的鬱悶。
“我想學懷素在芭蕉葉子上寫字,但發現根本行不通。”蘇錄撓頭,自嘲道:“估計是古人瞎編哄孩子的勵誌故事。”
“不能吧?”蘇有才卻搖頭道:“陸羽的《僧懷素傳》裡記載過這件事。而且懷素的朋友戴叔倫,也在詩中寫道:‘歸來掛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寫佛經。’他們沒必要瞎編吧?”
“可葉子太滑了,根本不吸墨呀。”蘇錄眉頭緊蹙,不過老爹的話,又讓他燃起了希望。
蘇有才拿起一片芭蕉葉,端詳一番道:“葉子上有一層蠟質,而且水分也太大了,怎麼可能吸墨?”
“把它曬乾了試試?”蘇錄恍然道。
“肯定不能曬,一曬就變形了,褶皺不平怎麼寫字?”蘇有才搖搖頭道:“而且隻能曬掉水分,曬不掉上頭這層蠟。”
“可以先加點草木灰來煮。”蘇泰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他已經乾完了自己的活。“然後再陰乾試試。”
“你咋知道的?”蘇有才和蘇錄吃驚道。
“俺看老胡造紙,竹子要先用草木灰煮過。”蘇泰撓撓頭道:“他就說是為了,去掉竹子表麵的蠟。”
“好小子,觀察的還挺細!”蘇有才讚一聲,把蕉葉遞給蘇泰道:“試試看!”
“哎。”蘇泰高興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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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蘇泰將一摞處理完畢的蕉葉遞給蘇錄道:“試試看。”
“辛苦二哥了。”蘇錄接過來,隻見蕉葉已經變成了淡黃色,卻依然平滑如紙。還被蘇泰細心地裁剪成大小一致的長方形,跟老胡賣的毛邊黃土紙一樣的尺寸。
“不辛苦,快試試看有沒有用。”蘇泰咧嘴笑笑催促他。
蘇錄點點頭,忙溽墨提筆,在‘蕉葉紙’上寫下幾個大字:
“友於兄弟。”
這次蕉葉不僅吸墨,而且落筆也不輕滑了,筆鋒的阻力跟普通黃土紙也大差不差!
“怎麼樣?”蘇泰忐忑問道。
“完全可以平替!”蘇錄抬起頭來,滿臉歡喜道:“這下再也不用為紙發愁了!”
那山上隨處可見的芭蕉樹,就是他用之不竭的紙庫了!
“太好了!”蘇泰興奮地直拍手,比蘇錄還高興。“以後你可以放開寫字了,我來供你芭蕉紙!”
“多謝二哥。”蘇錄感激地看著蘇泰。何止是芭蕉紙,還有鬆明燈,鬆煙墨。甚至連毛筆筆頭,都是二哥用山羊毛摻了點兔毛,手搓出來的。
沒有二哥,他這個書根本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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