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秦尤許,何呂施張。孔曹嚴華,金魏陶薑。”
吊腳樓內外,響徹清朗的背書聲。蘇錄當著全家人的麵,一口氣就背到‘萬俟司馬,上官歐陽’才停頓了一下。
大伯不禁微微點頭,這已然背了四百字了。秋哥兒白天還挑了一天的高粱,能背下這麼多,真的很厲害了。
“夏侯諸葛,聞人東方。赫連皇甫,尉遲公羊……”
誰知蘇錄隻是鬆了口氣,因為最難背的地方過去了,再往後都是更好背的複姓了。稍事調整,他便一氣背到了最後:
“墨哈譙笪,年愛陽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終!”
大伯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巴,這可整整五百六十八個字啊!秋哥兒竟然真就背下來了。“這記性硬是要得!”
誰知還沒完!蘇錄又伸手幫大伯翻了一頁,沉聲道:“下麵是《千字文》!”
他便在全家人呆若木雞的注視下,繼續忘我背誦道: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薑。
海鹹河淡,鱗潛羽翔。龍師火帝,鳥官人皇……”
《千字文》的字數雖然是《百家姓》的兩倍,背誦難度卻隻有《百家姓》的一半。
因為它不僅言之有意,條理分明,從自然講到人文,再講到處世之道,十分有利於理解記憶。
而且作者還按韻腳分段,比方從‘天地玄黃’到‘器欲難量’,前四十八句整體押‘ang’韻,對朗讀背誦特彆友好。
再配上鮮明節奏的‘二加二’背誦模式,背起來既過癮又高效,堪稱記憶文本的典範。
在蘇錄節奏分明的背誦聲中,蘇家人在蘇有才的帶領下,享受地打起了拍子。
大伯娘不想捧這個場,但她能控製得了自己的手,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脖子,有節奏地跟著一抻一抻……
蘇錄也是個人來瘋,在家人們的助威下,大腦高度亢奮,記憶無比清晰,全程沒有卡頓,再次一口氣背到了最後。
“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全家人卻還意猶未儘,默默回味著《千字文》的韻律之美。
“大伯,我背完了。”見大伯還在那呆若木雞,蘇錄隻好咳嗽一聲。
蘇家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望向大伯。大伯娘有些結巴地問道:“瓜,瓜娃子不是瞎背的吧?啷麼多的字,哪個能記得住嘛?”
“沒,一個錯都沒有……”大伯也結巴了。
砰的一聲,老爺子猛地一拍桌子,大吼道:“厲害!”
“好哎好哎。”小姑和蘇泰高興壞了,一左一右,一個勁兒往蘇錄碗裡夾菜。“秋哥兒真棒!”
就連耳背的奶奶和不懂事的金寶,也跟著瞎起哄。
隻有小叔低頭默默吃飯,彷佛跟他們不在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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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哥兒,你娃兒以前就背過這兩篇吧?”待眾人從震驚中平複下來,大伯又問道。
“對對,肯定是這麼回事。”大伯母趕忙點頭。“秋哥兒哪能比春哥兒還厲害?”
“秋哥兒就算以前背過,現在還能記得這麼清楚,那也很厲害了。”大伯咳嗽一聲,示意婆娘適可而止。
“並沒有。好叫大哥知道,這兩篇文章都是昨晚我現教的。”蘇有才卻一臉矜持道:“當時秋哥兒讀起來都吃力,還有好些字不認識呢。”
“哎喲,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是塊料子。”大伯高興地豎起大拇指。“考書院這事兒,說不定還真有點兒戲呢。”
“那我得專心備考才行。”蘇錄立馬就坡上驢道:“要學的東西太多,時間根本不夠用啊,大伯。”
“行,那你明天起彆乾活了,專心學到年底吧。”大伯便揮手痛快道。
“家裡那麼多活呢。”大伯娘自然是不願意的。“再說哪個看孩子啊?”
“秋哥兒的活咱包了。”一直很安靜的蘇泰開口道:“保準一樣不耽誤。”
“二哥……”蘇錄張張嘴,蘇泰憨笑著攥了攥他的胳膊道:
“放心,哥有的是勁兒,你隻管用功念書。”
蘇錄重重點頭,夏哥兒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就連小金寶都奶聲奶氣道:“俺會乖乖地,不用看。”
這下大伯娘也不好再作梗了,嘴上卻依舊不消停道:“什麼《千字文》、《百家姓》春哥兒八歲就會背了,根本不算啥。”
“多謝伯母鞭策,孩兒會繼續努力的。”蘇錄心平氣和地點點頭。得到可以專心學習的許可就夠了,沒必要再逞口舌之利。
“哼,臨上轎才紮耳朵眼。”大伯娘也隻好怏怏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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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回到房間,蘇有才終於憋不住大笑起來,使勁拍著蘇錄的肩膀道:
“這些年聽你大伯大娘誇春哥兒,耳朵裡頭都起繭嘍。今日我兒終於也給為父長了回臉,這感覺還真是妙啊!”
“這麼多東西,你是怎麼背過的?”蘇泰又點起了鬆油燈,好奇問道。
“二哥,我用了些技巧。”蘇錄也不藏私,便將自己的秘訣講給父兄聽,若能對他們有所幫助就太好了。
可惜蘇泰光聽他講各種各樣的記憶法,就又眼皮沉重,點頭念佛開了。
蘇有才卻是識貨的,知道這些方法對讀書人有多寶貴,聽完驚訝道:“背東西還有這麼多門道?就連走路睡覺都能背?”
“是。”蘇錄點頭道:“當然,這也是因為‘三百千’特彆好背。要是換了彆的,可能就沒這麼好的效果了。”
記憶是一個大腦對信息進行編碼、存儲、提取的過程。蘇錄認真研究過各種快速記憶法,最後發現真正有效的方法,都是在強化這三個環節。
‘三百千’就是將信息優化編碼,組成合轍押韻、朗朗上口的句子,來提高記憶效果的。這法子叫做‘口訣記憶法’,比如二十四節氣、元素周期表都是此類,可以顯著降低背誦難度,而且記得牢,不易遺漏。
“你這都是從哪學的?”蘇有才不解問道。
“那回中暑之後,我腦子裡就多了這些法子。背書的時候試了試,沒想到還真管用……”這個蘇錄沒法解釋,隻能含糊道。
“我聽說江淹、範質、李太白他們,都夢見過仙人授筆,醒來後便文章精進,才華橫溢。”蘇有才卻欣喜道:“莫非我兒在高粱地裡,也得了仙人授筆,一日之間開竅了?”
“這,兒子也說不清。”蘇錄就知道,老爹會自行腦補的。隻是這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也不對,你這手字天真爛漫、質樸如初,可不像身懷妙筆的樣子。”他拿起蘇錄昨晚默寫的那摞紙,越看越無語道:“單看這手字,誰敢說你進過學堂?”
“是,兒子不會寫字,瞎寫的。”蘇錄忙虛心道:“還請父親教我。”
“正要好好教你!”蘇有才指著亂糟糟的桌麵,又教訓兒子道:“蒙童入學,先學爽潔。要硯無積垢,筆無宿墨。案上書本需擺放整齊,書中文字休亂點胡批。”
蘇錄不禁苦笑,感情每一條他都犯了——硯也沒刷,筆也沒刷,書本散亂在桌上。為了方便背誦,千字文和百家姓上都被他加了句號和逗號……
“按說該把你手板心,揍成蹄花的。不過不知者不罪,下不為例哈。”蘇有才板著臉道。
“是,孩兒記住了。”蘇錄老實應聲,趕緊乖乖刷了硯台,洗了筆,將桌子收拾出來。
蘇有才這才從研墨開始教他道:“研墨時,須淨手正坐。墨得水而活,水必潔淨,忌汙忌熱。直接往硯中加水往往過量,所以要先將清水注入硯滴中。”
所謂‘硯滴’就是一個小水壺,有嘴的叫‘水注’,無嘴的叫‘水丞’。蘇有才用的是個掉了瓷的鵝形水注。
蘇有才一邊往研上滴水,一邊教導道:“每次三到五滴,邊研邊加。書之優劣,大半關係墨色。過度則乾燥滯筆,不及則墨水滲溢,故濃淡以適宜為要。”
說著他拿起墨條,在硯台上演示道:“左手持之,以指抵墨,掌心虛空,重按輕推,環轉如規,往複百圈。”
頓一下,他又補充道:“不過咱家用的墨,是夏哥兒燒鬆煙自製的,有時候膠多墨條過硬,有時候膠少墨條疏鬆。所以磨的時候彆管圈數,隻看墨條劃過後,墨汁上的痕跡不立即消失為宜……”
蘇泰聽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睜開眼,不好意思道:“咱太笨了……”
“二哥已經超厲害了!”蘇錄佩服極了,雙手雙腳皆豎大拇指,夏哥兒簡直心靈手巧,無所不能啊。
“夏哥兒確實很厲害,磨出的墨汁烏黑油亮,比鎮上賣的還要好,族學裡用的都是他製的墨。”蘇有才也誇了一句,把蘇泰樂得合不攏嘴,還順勢打了個哈欠。
“快去睡吧,瞌睡會傳染。”蘇有才也跟著打了個哈欠。“彆忘了好好洗洗腳,昨晚屋裡跟死了耗子似的。”
“哎。”蘇泰乖乖起身,端起屋裡唯一的洗臉洗腳洗衣盆,打水洗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