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致遠將車停在林家前坪時,村莊已陷入停電後的黑暗之中。他抓起手電筒衝到大門前,門鎖上了。他邊拍門邊大聲喊道:“老板娘,老板娘,開門,是我,汪致遠!阿嬌,你們在嗎?快開門!”
沒人開門,也沒人回答。
容不得他多想,直覺告訴他,她們娘倆一定出了問題。他轉身衝進雨裡,繞過前排房間朝後麵連廊奔去。後麵的大門也關上了,敲門也無人應答!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身邊一棵高大的酸豆樹頂閃過一道弧光,被擊中的樹枝隨即砸向後排內側的小屋,透過洞穿的屋頂,汪致遠在雷雨聲中依稀聽到有一個女聲呼救。是她,是阿嬌的聲音!
汪致遠退後幾步,使出渾身的勁向木門撞去。連撞三次他才破門而入,按照聲音傳來的大致方向,他迅速推開淋浴房的門。手電筒的光圈裡,阿嬌正渾身濕透的蜷縮在木桶邊,恐懼而無助地望著他,屋頂的橫梁和斷枝正朝她覆去……
汪致遠本能地一個箭步衝上去,在墜下來的重物砸中林玉嬌之前,他用自己的後背為她擋住了一切。
第二天上午,鎮衛生院。汪致遠從病床上醒來,他就覺得自己頭有點疼,胳膊有點脹。見他醒來,林玉嬌欣喜若狂,“你終於醒了!”她邊說邊對走廊另一側的醫生辦公室喊,“大夫,小汪老師醒了!”
醫生年齡偏大,見著汪致遠的第一句話便開起了玩笑:“就醒了,小同誌,我還以為你要睡到今天晚上嘞。”
“大夫,我怎麼了?”
“幸虧年輕、命大,身體又結實,沒有傷到內臟,隻要頭部有輕微的腦震蕩,左手肘關節脫臼。沒什麼大事,關節已複位,背上的傷也上了藥,再觀察幾天,隻要左手消了腫就可以出院。”
說著,醫生交待了幾句注意事項後走出病房。
汪致遠環視了四周,病房裡除了他和林玉嬌沒有其他人。 “不用找了,我媽和張站長回去修房子了,才離開。”林玉嬌仿佛知道汪致遠在想什麼,停頓了一陣接著說道:“昨天晚上多虧有你,否則我死定了,謝謝你救了我!”說完,眼圈有些濕潤。
“你沒事吧?”汪致遠打量著她。
林玉嬌臉一紅:“我挺好的,就是被嚇壞了,你背上壓著大大小小的木頭和瓦片,血從額頭上往下滴。直到我離開廢墟你才雙肘一彎被壓在地上。等我媽回來後,我們才把你拖出來,當時你昏迷不醒,還發著燒,胳膊腫得像‘導彈樹’。除了給你額頭上不停地換濕毛巾外,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就怕你有生命危險。直到今天上午張站長過來才把你送到醫院。”
“你們為了照顧我也一晚沒睡?”
“我媽說了,開學之前我的任務就是照顧你!”
鄧美華開始並不同意讓女兒來,女孩子照顧男病號,不方便。張紹豫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他有他的考慮:台風過境,雷達站全體官兵都在崗位上嚴陣以待,是他把汪致遠派出來的,還差點出了事。傳到上級首長耳朵裡,他老張絕對要受處分。常言道,牆倒眾人推,一旦他失勢,過去用權力、利益擺平的人和事勢必會成為射向他的子彈,他在部隊還會有好日子? 權衡一番後,他決定不從雷達站抽人照顧汪致遠。汪致遠受傷的事不能讓更多人知道,他為此給他批了一個月的探親假。事情可以瞞過去,但他欠了汪致遠一個大大的人情!
其實照顧起來也沒什麼不方便。前幾天汪致遠要打吊針消炎,林玉嬌負責叫護士換藥。從第七天開始,汪致遠後腦勺的傷口已愈合,背上的傷也開始結痂,胳膊雖已消腫但還打著夾板繃帶。除此之外,汪致遠像個沒事人似的可以生活自理了。林玉嬌的任務就是給他送飯,帶些雜誌之類的給他消磨時間。
“小汪老師,有個問題不知該問不該問?”林玉嬌遞給汪致遠一個削好的蘋果,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怎麼不給父母寫信或打電話,告訴他們你受傷的事?”
汪致遠望著林玉嬌白裡透紅的臉,沉吟了許久才低聲吐出一句話:“他們已經不在了。”
林玉嬌後悔自己多嘴,急忙道歉:“對不起……”
不等她說完,汪致遠揮了揮手道:“我十歲的時候,他倆出了車禍,一輛刹車失靈的小車將他們撞得麵目全非,當場就走了。”他雙目無神的盯著窗外,努力不讓眼淚淌出來,但他還是不爭氣地嘗到了嘴角的苦澀。有的傷疤是會跟隨人一輩子的,你以為它已痊愈,一旦有人觸及,它還會錐心般地痛。
林玉嬌慌了,男人的眼淚讓她手足無措,而且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她坐在床沿,扯過紙巾遞給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媳婦。她的眼圈也紅了,沙啞著說:“我不是故意的小汪老師,你的感受我能理解。因為——我爸也是因為車禍才走的,十年了……” 她從未向外人主動說過這些,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生離死彆的那一幕。她被帶進病房時,爸爸已沒有說話的力氣。他拉著她的手,緊緊攥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嘴角抽動,有千萬句叮嚀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空洞的眼角淚水止不住流淌。直到他合上眼,淚水也沒有斷流。那一刻,她嚎啕大哭,為她失去了給予她生命的人,為她對未來生活的擔憂與恐懼。此後的很多時候,她都報怨命運不公,讓她過早承受失去並在不應該的年齡學會堅強。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沒想到汪致遠竟然也和她同病相憐——甚至比她更慘,兩位至親都離他而去。 林玉嬌背過身去低頭飲泣,雙肩微微顫抖。
這下輪到汪致遠手足無措了。他下床站在林玉嬌身前想要安慰她,卻發現此刻任何語言都蒼白、多餘。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搭在她肩頭,輕聲問:“沒事吧,你?”
不料林玉嬌情緒突然升級,她將頭抵在汪致遠身上哭出聲來。仿佛找到了一個港灣,她可以將十年來的壓抑、委屈一股腦地宣泄,不用擔心對方輕蔑她、嘲笑她。她哭得徹底,淚水浸濕了汪致遠的衣襟也不顧。隻到耳邊響起他肚子裡傳來的“咕嚕咕嚕”聲,她才漸漸平複。羞赧地抬起頭抹了把臉,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餓了吧,我去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