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襟下兜著的草藥,帶著泥土的微涼和清苦的芬芳,緊貼著沈清辭冰冷的肌膚,如同黑暗中攥住的一線生機。她低垂著頭,快步跟在怒氣衝衝的王嬤嬤身後,忍受著那刻薄的謾罵如同冰雹般砸落。
“小賤蹄子!翅膀硬了是不是?讓你去掃地,你倒好,跑去藥圃邊上聞香?!是不是又想偷懶耍滑,還是想偷草藥去賣錢?!我告訴你,再敢磨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王嬤嬤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清辭臉上,三角眼裡的怨毒幾乎凝成實質。
沈清辭沉默不語,將所有的心力都用在維持步履平穩和隱藏衣襟下的秘密上。回到浣衣房,王嬤嬤果然變本加厲,將最臟最臭、最難清洗的衣物堆給她,勒令她必須在午時前洗完,否則彆想吃飯。
冰冷的井水再次包裹住她傷痕累累的雙手。傷口接觸到臟水,火辣辣的刺痛瞬間傳來,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她咬緊牙關,忍著劇痛,用力搓洗著。每一次揉搓,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但她心中燃著一團火——那幾株藏在角落裡的地榆根,就是她的希望!
午時,當其他仆婦去吃飯時,沈清辭被王嬤嬤以“沒洗完”為由,勒令留下繼續乾活。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吹過空曠的院子,隻有她一個人蹲在冰冷的洗衣池邊。這正是她等待的機會!
她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迅速溜到堆放雜物的柴垛後,從衣襟裡掏出那幾株沾著泥土的地榆塊根、艾草和紫蘇葉。她找了一塊相對乾淨的石頭,將地榆塊根小心地搗碎。深褐色的根塊滲出紫紅色的汁液,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略帶土腥的苦澀氣味。她又將艾草和紫蘇葉揉碎,混合在一起。
她解開纏手的布條。經過一上午的冷水和勞作,傷口紅腫發亮,邊緣潰爛的地方滲出淡黃色的膿水和血絲,看起來觸目驚心。她忍著劇痛,用冰冷的井水小心衝洗掉膿血,然後將搗碎的地榆糊糊混合著艾草紫蘇碎葉,厚厚地敷在破潰最嚴重的幾處傷口上。清涼中帶著微微刺痛的感覺傳來,伴隨著濃烈的草藥氣息。
她不敢久留,迅速用乾淨的布條重新纏好雙手,將剩餘的草藥小心藏進柴垛深處一個不起眼的縫隙裡。做完這一切,她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敷上藥的地方傳來持續的清涼感,暫時壓下了火辣的灼痛,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
下午的勞役依舊沉重,但心中有了期盼,那份痛苦似乎也變得可以忍受。她更加小心地避開王嬤嬤的刁難,動作儘可能麻利。雙手的劇痛依舊,但她能感覺到,敷藥後,那種深入骨髓的灼熱感和麻木感似乎減弱了一絲絲。是心理作用?還是地榆真的開始起效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寒風中搖曳,卻頑強地不肯熄滅。
傍晚,拖著更加疲憊的身體回到浣衣房後院。她需要熱水!需要用溫熱的藥湯浸泡雙手,才能更好地發揮藥效!但燒水需要柴禾,需要避開王嬤嬤的耳目。
她走向院角堆放雜物的角落,那裡除了柴垛,還堆放著一些從府中各處清理出來的、準備丟棄的廢舊物品——破舊的桌椅板凳、廢棄的瓦罐陶盆、還有一些蒙塵的雜物。
沈清辭假裝整理柴禾,目光卻在雜物堆裡搜尋著。她需要一個能偷偷燒水的小瓦罐,最好是破損不太嚴重,不易引人注意的。她的目光掃過一堆破爛,忽然,一個被壓在幾塊破木板下、沾滿灰塵和蛛網的物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個硯台。
一個方形的、造型古樸的舊硯台。硯池邊緣有明顯的磕碰痕跡,一角似乎還缺了一小塊。墨跡早已乾涸凝固,被厚厚的灰塵覆蓋,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看起來毫不起眼,如同這雜物堆裡的其他廢物。
然而,就在沈清辭的目光掠過硯台側麵時,她的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硯台側麵靠近底部的地方,刻著幾個極其細微、幾乎被灰塵和磨損掩蓋的小字。那字跡清瘦勁拔,力透石骨,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雖然模糊不清,但那獨特的筆鋒轉折,那特有的收筆習慣……
分明是父親沈泓的手書!
“清……心……守……拙……”
沈清辭的腦中轟然作響!眼前瞬間一片空白!身體如同被雷擊中,僵在原地,無法動彈!呼吸在刹那間停滯!
清心守拙!
這是父親生前最愛的座右銘!是他親手刻在自己常用的硯台上的!她記得!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幼時在父親書房玩耍,她曾無數次撫摸著硯台上這幾個字,聽父親溫和地解釋其中深意!
這方硯台……是父親的遺物!
它怎麼會在這裡?!在王府浣衣房的廢棄雜物堆裡?!沾滿了汙垢和塵埃,如同垃圾一般被丟棄?!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排山倒海般的悲痛和憤怒瞬間席卷了她!十年!整整十年!她以為沈家的一切早已在抄家那日化為飛灰!她以為關於父親的點滴記憶隻能在夢中追尋!卻沒想到……沒想到父親生前珍愛的硯台,竟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出現在這仇敵的府邸深處!
“爹……”一聲破碎的、帶著無儘悲愴和思念的低喃,不受控製地從她乾裂的唇間溢出,輕得如同歎息,卻重得砸碎了她所有強裝的鎮定!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十年隱忍的辛酸,十年背負的血仇,十年刻骨的思念……在這一刻,被這方蒙塵的舊硯徹底引爆!她仿佛又看到了父親溫和帶笑的臉,看到他握著她的手教她習字,看到他在這方硯台前奮筆疾書,為社稷民生殫精竭慮……然後,畫麵被衝天火光和母親絕望的哭喊撕裂!
巨大的痛苦如同冰冷的巨錘,狠狠砸在她的胸口!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踉蹌著後退一步,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柴垛上。冰冷的木刺紮進後背的疼痛,遠不及心口那撕心裂肺的萬分之一!
她死死地盯著雜物堆裡那方蒙塵的舊硯,淚水洶湧而下,混合著臉上的灰塵,留下蜿蜒的痕跡。牙齒深深嵌入下唇,鮮血的腥甜在口中彌漫。她不能哭出聲!不能!在這吃人的地方,任何軟弱都是致命的!
可是……那是父親的硯台啊!是父親留在世間……為數不多的痕跡!此刻卻如同垃圾般被丟棄在這裡!
悲憤、痛苦、思念、仇恨……種種情緒如同狂暴的颶風,在她胸腔內瘋狂衝撞,幾乎要將她徹底撕裂!她緊緊攥著拳,指甲深陷掌心,試圖用身體的劇痛來壓製那幾乎要破腔而出的悲鳴。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的枯葉。
舊物乍現,牽動的是深入骨髓的故園之情,是十年未曾愈合的淋漓傷口,是足以焚毀理智的滔天恨火!
就在沈清辭瀕臨崩潰的邊緣,死死咬住嘴唇不讓悲聲溢出之時,柴垛後陰影裡,一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她劇烈顫抖的背影和那洶湧而下的淚水。老忠叔佝偂著背,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他手中,似乎還拿著一個盛著熱水的破舊瓦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