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洞門前的雪地冰冷依舊,嘉儀郡主那團櫻紅色的風暴已然遠去,隻留下滿地狼藉的腳印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脂粉香與驕橫氣息。沈清辭強撐著從雪地裡站起,左肩的劇痛讓她忍不住吸了口冷氣,身體微微晃了晃。她拍掉身上的雪沫,低垂著頭,快步離開這是非之地,仿佛身後有惡鬼追趕。
回到浣衣房,迎接她的自然是王嬤嬤那張混合著幸災樂禍和更深忌憚的刻薄臉。郡主刁難沈清辭的事情,風一樣傳遍了這小小的角落。王嬤嬤雖然沒能親眼看到沈清辭被“打爛臉”,但見她臉色蒼白、肩頭衣衫隱有褶皺(翠兒那一巴掌的痕跡),也猜到她吃了苦頭,心頭那口惡氣總算順了些。
“哼,惹上嘉儀郡主,算你倒黴!沒被打死算你命大!”王嬤嬤陰陽怪氣地嘲諷著,三角眼裡閃著惡毒的光,“彆以為攀上書房那點邊兒就真能上天了!在郡主眼裡,你就是個下賤的玩意兒!以後給我離郡主遠點,再惹出事來,看我不第一個把你交出去頂罪!”
沈清辭沉默不語,仿佛沒聽見。她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棒槌。冰冷的池水再次包裹住她纏著布條的雙手,傷口被刺激的刺痛讓她眉頭緊蹙,左肩的鈍痛更是時刻提醒著她方才的驚險。然而,她的心卻比這井水更冷。
嘉儀郡主不會善罷甘休。這隻是開始。
而更讓她心悸的,是那暖閣窗欞後,那道玄色的、冰冷審視的目光。
蕭珩……他看到了多少?他……會怎麼想?
接下來的兩日,王府表麵風平浪靜。沈清辭每日依舊往返於浣衣房與澄懷堂外圍。雙手在藥膏和草藥的共同作用下,潰爛開始收斂,疼痛稍減,雖然離痊愈還遠,但總算恢複了部分力氣。肩頭的淤青也漸漸散開,隻是動作幅度稍大時仍會隱隱作痛。
她清掃澄懷堂外圍時更加謹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仿佛一隻驚弓之鳥。淩鋒沒有再出現,暖閣的窗欞也始終緊閉,仿佛那日的一瞥隻是她的幻覺。但這種平靜,反而讓她心頭的不安愈發強烈。暴風雨來臨前,往往是最壓抑的死寂。
這日清晨,沈清辭照例來到澄懷堂院中清掃。雪後初霽,陽光清冷。她正專注地清掃回廊角落的積雪落葉,儘量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自然流暢,不引人注目。
忽然,澄懷堂那扇緊閉的、厚重的雕花木門“吱呀”一聲,從裡麵被推開了!
沈清辭的心猛地一跳!握著掃帚的手瞬間收緊。她下意識地迅速低下頭,退到廊柱的陰影裡,屏住呼吸。
走出來的是王府內院的一位大管事,姓周,為人一向嚴謹刻板。他手中捧著一摞用藍布包裹著的、看起來像是賬冊或卷宗的東西。周管事步履匆匆,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難題。他沿著回廊快步走著,在經過沈清辭身邊時,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腳下一個趔趄!
“哎呀!”周管事驚呼一聲,身體猛地向前撲倒!手中那摞包裹得不算嚴實的卷宗頓時脫手飛出!藍布散開,裡麵一疊厚厚的、寫滿字跡的紙張如同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鋪滿了沈清辭麵前一小片剛清掃乾淨的回廊地麵,甚至有幾張飄到了廊外的積雪上!
“糟了!糟了!”周管事狼狽地爬起來,看著滿地散亂的文件,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撿拾,口中語無倫次,“這……這可如何是好!王爺……王爺等著要看的!這要是弄亂了順序,汙損了……我……”
他顯然急昏了頭,動作笨拙,反而將幾張紙踩在了腳下,留下了清晰的泥印。
沈清辭站在一旁,低著頭,心臟在胸腔裡狂跳!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措手不及。她本能地想要幫忙,但王嬤嬤的警告言猶在耳——“不該看的彆看,不該碰的彆碰”!尤其是書房的東西!更何況,這是王爺等著要看的卷宗!萬一沾了雪水,弄臟了順序……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仿佛那些散落的紙張是燒紅的烙鐵。
“你還愣著乾什麼?!”周管事猛地抬頭,看到木頭一樣杵著的沈清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喝道,“還不快幫我撿起來!仔細點!彆弄臟了!一張都不能少!順序也不能亂!”他的聲音因為焦急而尖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清辭心頭一凜!周管事的命令和王嬤嬤的警告在她腦中激烈衝突。不撿?就是違抗管事命令,見死不救,罪責難逃!撿?萬一弄錯順序,或者沾了手印雪水……同樣是重罪!而且……這些卷宗內容是什麼?她能不能看?這會不會又是一個陷阱?
電光火石之間,無數的念頭閃過。她猛地想起老忠叔那句“活著,比什麼都強”,想起父親沉冤未雪……眼下,違抗命令的後果立竿見影,而撿拾卷宗的風險……或許還能規避!
“是!管事大人!”沈清辭不再猶豫,立刻應聲。她飛快地摘下自己那雙沾著雪水泥汙、粗糙不堪的粗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放到一邊。然後,她伸出自己那纏著乾淨布條、雖然依舊紅腫但相對“潔淨”的雙手——這雙手因為凍傷未愈,指尖冰涼且帶著藥味,但至少沒有汙泥。
她沒有立刻去觸碰那些散落的紙張。而是先飛快地掃視了一眼整個散落的範圍,在心中迅速記下了紙張大致的分布和相對位置。然後,她動作極其輕柔、迅速,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地避開紙張上的字跡,隻捏住紙張最邊緣的空白處。
她先從廊外積雪上飄落的那幾張開始撿起,因為雪水融化會更快汙損紙張。她輕輕拂去紙張上沾著的細小雪粒,動作快而穩。接著是回廊地麵上散落的。她按照自己心中記下的相對位置和紙張邊緣的編號(如果有)或墨跡濃淡(推測順序),快速而有序地將它們疊放整齊。整個過程,她的目光始終低垂,隻專注於紙張的邊緣和空白處,極力避免視線掃過上麵的任何字跡!
她的動作流暢、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仿佛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呼吸放得極輕,生怕氣息吹亂了紙張。
周管事原本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看到沈清辭如此麻利、專業且異常“懂事”(隻看空白不窺內容)的動作,不由得愣了一下,焦灼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些許,也跟著小心翼翼地撿拾起自己腳邊的幾張。
不到半盞茶功夫,散落的卷宗便被重新收集整理好,按照沈清辭心中默記的順序疊放整齊。除了幾張邊緣不可避免地沾了極細微的雪水濕痕和一兩處被周管事踩到的泥印(並非沈清辭造成),整體還算完好,順序也基本無誤。
沈清辭將整理好的卷宗雙手捧起,恭敬地遞給周管事,頭垂得更低:“管事大人,您看這樣……可行嗎?奴婢隻碰了紙張邊緣,未曾窺看內容。”
周管事接過卷宗,仔細翻看了一下順序和汙損情況,長長鬆了口氣,看向沈清辭的眼神少了幾分之前的苛責,多了幾分複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這丫頭……倒是機靈,手也穩,更難得的是這份“懂事”。
“嗯,”周管事語氣緩和了些,“還算利索。記住,今天的事,不許對任何人提起!否則……”他警告地瞪了沈清辭一眼。
“奴婢明白!奴婢什麼也沒看見!”沈清辭立刻應聲,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
周管事不再多言,抱著卷宗,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朝著內院的方向去了,背影依舊帶著幾分倉促。
沈清辭站在原地,看著周管事遠去的背影,緊繃的神經才緩緩鬆弛下來。她撿起地上的粗布手套重新戴上,掌心已被冷汗浸濕。剛才那短短片刻,如同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走了一遭。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還是……又一次針對她的試探?
澄懷堂內,臨窗的紫檀木書案後。
蕭珩並未在處理公務。他修長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扳指,深邃的目光透過半開的窗欞,將回廊上發生的一切儘收眼底。從卷宗“意外”散落,到周管事的慌亂嗬斥,再到那罪奴女子摘下臟手套、用纏著布條的“潔淨”雙手迅速、有序、且刻意避開內容地撿拾整理……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落入他冰冷的眸中。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精雕細琢的玉像。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子裡,一絲極淡的、如同冰麵裂開細縫般的玩味,悄然掠過。
果然……有點意思。
反應夠快,動作夠穩,心思……也夠細。
更重要的是,那份在恐懼和誘惑之下,依舊強行維持的界限感——不該碰的不碰,不該看的不看。
是本性如此?還是……偽裝得夠深?
白玉扳指在他指尖靈活地轉動,折射出冰冷的光澤。看來,這個從北疆帶回來的“小奴隸”,比他預想的……要有趣得多。或許,可以稍微……再試深一點?
他放下扳指,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輕輕敲擊了兩下,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輕響,如同某種無聲的指令。
回廊上,沈清辭正彎腰準備繼續清掃,眼角餘光瞥見澄懷堂那扇半開的窗欞,似乎……無聲無息地合攏了。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無聲息地爬上她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