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鋒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浣衣房激起的漣漪遠比想象中更大。王嬤嬤那張刻薄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看向沈清辭的眼神裡,怨毒如同淬毒的藤蔓,纏繞著深深的忌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她不敢再像之前那般肆無忌憚地打罵體罰,但刻薄的言語和刁鑽的活計卻變本加厲。
“喲,攀上高枝兒了?連淩大人都親自吩咐了?”王嬤嬤陰陽怪氣地繞著正在艱難搓洗粗麻布的沈清辭,“這澄懷堂外圍的活兒金貴,可彆耽誤了!這些粗活也得給我乾利索了!申時前洗不完,照樣沒飯吃!”
她故意將最難洗、最臟臭的衣物分給沈清辭,在她打水時“不小心”撞翻水桶,冰冷的井水潑了她一身;在她晾曬時,又“失手”將晾衣竿推倒,讓洗好的衣物重新沾滿泥汙……種種小動作,無孔不入,如同跗骨之蛆,消耗著沈清辭本就不多的體力和精力。
沈清辭沉默地承受著。雙手的凍傷在王嬤嬤刻意的“關照”和冰冷臟水的反複浸泡下,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傷口紅腫發亮,邊緣潰爛流膿,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鑽心的劇痛,連帶著手臂都隱隱發麻發熱,顯然是感染了。饑餓和疲憊如同沉重的枷鎖,讓她步履蹣跚,眼前時常發黑。
但她的心,卻因為那道命令而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澄懷堂外圍!這意味著她有了正當理由,可以每日靠近那個藏著父親手跡的書房!哪怕隻是外圍,哪怕隻能遠遠望一眼那緊閉的雕花木門,也讓她在無邊的絕望中看到了一絲微光。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雪後初晴。沈清辭拖著沉重的身體,忍著雙手鑽心的疼痛,在王嬤嬤刀子般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浣衣房,前往澄懷堂。
雪後的王府彆有一番景致。琉璃世界,粉妝玉砌。亭台樓閣覆著厚厚的積雪,枯枝掛滿晶瑩的冰淩,在初升的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空氣清冽寒冷,帶著雪後特有的乾淨氣息。然而這美景在沈清辭眼中,卻如同冰雕的牢籠,美麗而致命。
她沿著被清掃出來的青石甬道,走向澄懷堂所在的院落。離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門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昨日被淩鋒撞破的恐懼還未完全散去,今日又會遇到什麼?
澄懷堂外圍的清掃工作相對簡單:清掃院中甬道和台階上的積雪落葉,擦拭回廊的欄杆和廊柱,確保地麵和視線所及之處乾淨整潔。工作區域嚴格限定在書房主體建築之外的回廊和庭院。
沈清辭拿起門邊放著的竹掃帚。冰冷的竹柄觸碰到她掌心潰爛的傷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幾乎握不住。她咬緊牙關,用布條草草纏裹了幾圈,勉強固定住掃帚,開始一下一下,艱難地清掃著甬道上的殘雪和枯枝敗葉。動作笨拙而緩慢,每一次揮動掃帚都牽扯著手臂的傷處,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她一邊清掃,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極其隱蔽地觀察著澄懷堂緊閉的大門,以及周圍的環境。回廊的走向,窗戶的位置,守衛巡邏的規律……任何細節都可能是未來接近書房的線索。
就在她清掃到回廊拐角,靠近書房西側窗欞下方時,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沈清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低下頭,加快手中的動作,假裝專注掃地。
腳步聲在回廊另一頭停下。一道冰冷銳利的視線,如同實質般落在了她的背上。
是淩鋒!
沈清辭的身體瞬間僵住,握著掃帚的手心滲出冷汗,浸濕了粗糙的布條,刺激著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在她纏著布條、動作明顯僵硬笨拙的雙手上停留了片刻。
時間仿佛凝固。空氣裡隻有寒風刮過冰淩的細微聲響和她自己如鼓的心跳。
片刻之後,腳步聲再次響起,卻不是離開,而是朝著她的方向走來!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沈清辭緊繃的神經上。她強迫自己繼續手上的動作,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衣領裡。冷汗順著脊背滑下。
淩鋒高大的身影停在了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玄色的勁裝,冰冷的佩刀,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他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那裡,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嶽般籠罩下來。
沈清辭隻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握著掃帚的手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你的手,”淩鋒冰冷的聲音終於響起,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怎麼回事?”
沈清辭心頭劇震!他注意到了!他果然在觀察她!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是如實說出王嬤嬤的刁難?還是……不行!在不明淩鋒意圖之前,貿然告狀隻會引火燒身,王嬤嬤的報複她承受不起。
“回……回大人話,”沈清辭的聲音乾澀發顫,依舊低著頭,“是……是奴婢在北疆落下的凍瘡,天氣寒冷……複發了……”她選擇了一個半真半假、最穩妥也最不引人注目的理由。北疆苦寒,落下凍瘡再正常不過。
淩鋒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在沈清辭心頭。她能感覺到那道審視的目光在她纏著布條的雙手和低垂的臉上來回掃視,仿佛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偽。
“王府的規矩,”淩鋒的聲音依舊冰冷,聽不出喜怒,“下人帶病當差,若是出了差錯,罪加一等。”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去管事處領些凍瘡藥膏。三日之內,把手處理好。澄懷堂的差事,若因你耽擱或出錯,嚴懲不貸。”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腳步聲沉穩地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沈清辭才感覺壓在心頭的巨石被移開,整個人幾乎虛脫。她扶著冰冷的廊柱,大口喘息,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淩鋒的話,看似警告和命令,卻透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讓她去領藥膏?是單純的怕她耽誤差事?還是……某種隱晦的……關照?
她不敢深想。但無論如何,淩鋒的命令給了她一個正當理由去拿藥!這對她潰爛的雙手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沈清辭繼續艱難地完成清掃工作。當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浣衣房時,王嬤嬤那張陰沉的臉立刻迎了上來。
“小賤蹄子!在書房那邊磨蹭什麼?是不是又想偷懶耍滑?還是……又去勾搭哪位貴人了?”王嬤嬤的三角眼在她身上逡巡,試圖找出任何可以借題發揮的破綻。
沈清辭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低眉順眼,將淩鋒的命令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回嬤嬤,淩大人吩咐奴婢去管事處領些凍瘡藥膏,說是……怕耽擱了澄懷堂的差事。”
“淩大人?!”王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更深的不甘。又是淩鋒!他竟然還特意吩咐給這賤人藥膏?!王嬤嬤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像是吞了一隻蒼蠅,怨毒、忌憚、還有一絲無法理解的恐慌在她臉上交織變幻。
最終,她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惡狠狠地剜了沈清辭一眼,卻終究沒敢阻攔,隻是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警告:“彆以為有淩大人一句話就能上天!給我記住你的身份!藥膏領了趕緊滾回來乾活!”
沈清辭默默轉身離開。去管事處的路上,她心中疑竇叢生。淩鋒的態度,太奇怪了。那冰冷的警告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
當她從管事處領到一小罐散發著淡淡清苦藥味的凍瘡膏時,心中並無多少喜悅,反而更加沉重。這罐藥膏,究竟是療傷的藥,還是……新的試探與枷鎖?
傍晚,當她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到那間冰冷潮濕的耳房時,意外地發現門縫下塞著一個小小的、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東西。她警惕地撿起來打開,裡麵赫然是幾塊乾淨的紗布,還有一小包散發著濃鬱艾草和紫蘇氣味的草藥粉末!正是她之前用來救治小啞女的草藥!
沒有署名,沒有隻言片語。
沈清辭握著那包帶著餘溫的草藥和紗布,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老忠叔佝偂的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險象環生的一天。冰冷的警告,意外的藥物,無聲的援手。這深不見底的王府,每一步,都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危機四伏,卻也……暗藏著一線難以捉摸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