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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中援手結善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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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聲“慢著”並不高亢,甚至帶著點蒼老的沙啞,卻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間讓喧鬨的院門口安靜下來。這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那兩個正粗暴拖拽沈清辭的粗使仆婦動作一僵。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聲音來源。

隻見浣衣房院門外的陰影裡,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影。那人身形佝偂,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灰褐色舊棉襖,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氈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布滿深刻皺紋的下巴和花白的胡茬。他手裡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身形隱在暮色和院牆的陰影中,像個不起眼的老樹根,若非出聲,幾乎沒人會注意到他。

王嬤嬤先是一愣,待看清來人,臉上的怒色瞬間被一種混雜著驚愕、不屑和強壓下的不耐煩取代。她撇了撇嘴,尖聲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看園子的老忠頭!怎麼,你一個管花木的糟老頭子,也想來管我浣衣房的事?”

被稱作老忠叔的老人沒有理會王嬤嬤的刻薄,他隻是拄著拐杖,不緊不慢地從陰影裡走了出來。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布滿風霜的臉,一雙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窩裡,渾濁卻並不昏聵,目光平靜地掃過被架住的沈清辭,在她紅腫破皮、血跡斑斑的雙手上停留了一瞬,最後落在王嬤嬤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

“王管事,”老忠叔的聲音依舊沙啞平緩,聽不出什麼情緒,“大晚上的,吵吵嚷嚷,驚動了內院,怕是不好。”

“驚動內院?”王嬤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更加尖利,“我管教一個洗壞了主子衣物、以下犯上的罪奴,天經地義!就算是鬨到王妃跟前,我也不怕!倒是你老忠頭,不在你的破園子裡待著,跑這兒來多管閒事,才是吃飽了撐的!”

“是不是以下犯上,是不是洗壞了衣物,自有府裡的規矩論斷。”老忠叔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王管事你張口就要把人送刑房,這處罰,是不是太重了點?刑房那地方,進去容易,出來可就難了。一個剛進府兩天的丫頭,能犯多大的罪過,值當送那裡去?”

他的話條理清晰,一下子點中了要害。王嬤嬤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刑房重罰,確實需要更充分的理由,尤其是對一個剛入府的罪奴。她剛才被怒火和恐懼衝昏了頭,隻想儘快把這“禍害”弄走,順便出氣,此刻被老忠頭點破,氣勢頓時弱了三分。

“你……你懂什麼!”王嬤嬤色厲內荏地反駁,指著竹架上那件水紅褙子,“證據確鑿!這褙子就是被她洗壞的!柳姨娘最是寶貝這件衣服,明日問起來,我怎麼交代?難道讓這賤人跑了不成?”

“衣服壞了,自有針線房的人修補,或是照價賠償。府裡自有章程。”老忠叔的目光再次落到沈清辭那雙慘不忍睹的手上,語氣平淡卻意味深長,“倒是這丫頭的手……王管事,讓她用這雙凍爛的手去揉搓精細綢緞,萬一再洗壞幾件,這責任,是你擔,還是她擔?還是……讓刑房的李管事來問個明白,這手是怎麼傷的?”

最後一句,老忠叔說得極慢,渾濁的眼睛平靜地看著王嬤嬤。

王嬤嬤心頭猛地一跳!這老東西話裡有話!他是在暗示自己故意刁難,甚至……是在提醒她,若真鬨到刑房,李管事那種人精,未必看不出這丫頭手上的傷是長期凍傷加新傷,而非一日之功!到時候追究起她這個管事嬤嬤的“失職”來……

冷汗再次從王嬤嬤的額角滲出。她看著老忠叔那張布滿溝壑、看不出喜怒的臉,又看看沈清辭那雙慘不忍睹的手,再想到刑房李管事那陰森森的手段……權衡利弊之下,那股子想要立刻置沈清辭於死地的邪火,終究被現實的恐懼壓了下去。

她恨恨地瞪了老忠叔一眼,又惡毒地剜向沈清辭,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好!好你個老忠頭!今天我就給你這個麵子!”她猛地轉向那兩個粗使仆婦,“放開她!”

兩個仆婦依言鬆手。沈清辭失去支撐,身體晃了晃,差點摔倒,全靠意誌力才勉強站穩。手臂和手上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呼吸急促。

王嬤嬤指著沈清辭,咬牙切齒地低吼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今晚不許吃飯!罰你把院子裡所有的臟水倒乾淨!再把明日要用的煤塊劈好!乾不完,明早接著罰!還有那件褙子,明日若柳姨娘怪罪下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她發泄般吼完,又狠狠瞪了老忠叔一眼,扭著腰肢,怒氣衝衝地回了自己暖和的小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一場突如其來的生死危機,就這樣被一個看似不起眼的老人,用幾句平淡的話語化解了。院中眾人麵麵相覷,看向老忠叔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和好奇。幾個洗衣婦連忙低下頭,繼續忙活自己的事,生怕被遷怒。

寒風卷著殘雪,吹打著沈清辭單薄的身軀。她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看向那個佝偂的身影。昏黃的燈光下,老人拄著拐杖,沉默地站在那裡,像一尊曆經風霜的石像。他並沒有再看沈清辭,仿佛剛才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清辭張了張嘴,乾裂的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她想道謝,卻不知該說什麼。巨大的疲憊、疼痛和後怕如同潮水般襲來。

老忠叔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渾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依舊沒什麼表情。他抬手指了指院角堆著的大煤塊和靠在牆邊的斧頭,又指了指那幾口倒滿臟水的洗衣池,沙啞地說了句:“活著,比什麼都強。”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吹散。

說完,他不再停留,拄著拐杖,佝偂著背,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重新走回院門外的陰影裡,很快便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院子裡隻剩下嘩嘩的水聲和寒風呼嘯。

沈清辭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風吹拂著她淩亂的發絲,也吹拂著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劫後餘生的慶幸、身體的極度痛苦、王嬤嬤刻骨銘心的恨意……還有,那個沉默老人最後那句低語——“活著,比什麼都強”。

是啊,活著。

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她拖著沉重的雙腿,先走向那堆積如山的臟水桶。用那雙紅腫破皮、幾乎握不住東西的手,艱難地拎起沉重的木桶。冰冷的臟水晃蕩出來,濺在她凍傷的腳踝上,帶來一陣刺痛。她咬著牙,一步一步,蹣跚著走向院外指定的傾倒處。

倒完一桶又一桶,手臂酸麻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劈煤塊時,沉重的斧頭幾乎脫手,震得她虎口開裂,鮮血滲出,染紅了冰冷的斧柄。饑餓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最後的力氣。

夜色深沉,雪不知何時停了,隻餘下刺骨的寒冷。沈清辭機械地重複著繁重的懲罰,身體早已麻木,唯有心頭那點微弱的火苗,支撐著她不要倒下。老忠叔那佝偂的背影和那句低沉的話語,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讓她在這冰冷的王府深夜裡,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人間的暖意。

雪中送炭,未必是錦衣玉食。一句公道話,一次沉默的解圍,在這吃人的深淵裡,已是難得的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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