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好意思?這怎麼好意思?”
張武嘿嘿笑著,雖然他的體格比梁信要健壯許多,但卻充分詮釋著什麼叫腦子裡都長著肌肉。
宮裡,其實很喜歡任用這種腦袋一根筋的兵卒,因為真正碰到事的時候,這種兵卒不會動什麼小心思,反而會並肩子上。
武安也很喜歡這種莽夫,但他不喜歡有人處處跟自己對著乾,這會讓他的事情變得很難辦。
你要公事公辦?
郝府裡麵私藏不少,張武也拿到了一筆不菲的錢財,兜裡揣的鼓鼓囊囊,手下的兵卒什麼都沒做,便跟著喝了口頭湯。
相比之下,梁信和他手下的兵卒們不僅要辛苦製造“違禁之物”,搜刮半天找到的財物,還要分出大頭給對麵。
他們倒是沒有太多怨恨。
畢竟幾天前,武安才賞過他們一大筆財物,頂頭校尉梁信又給了暗示,大家夥還能忍著點。
當武安翻身上馬,下令準備出發去薛府的時候,在他身後的數十名騎兵裡麵,頃刻間就隱隱分成兩撥,各自麵露不善。
“張校尉,請你派人去通知金吾衛,封鎖薛震府邸所在的坊,閒雜人等,今日不準擅自出入。”
“喏。”
拿到了一筆錢財,張武總算是沒有再提出他的那些意見,直接讓人去辦事,自己策馬跟在武安身側,低聲道:
“請問都尉,過會兒去薛府,是否也是這般過程?”
旁邊的梁信適時開口,不鹹不淡道:“方才是我手底下的兄弟們進去做的事,現在總得輪著來,過會兒,該你手下的人進去做事了。”
“去便去。”
張武察覺出梁信話裡的不善,心裡暗笑,他知道自己剛才分的多,梁信八成是嫉妒了。
薛府。
當武安一行人抵達的時候,金吾衛已經將此地封鎖起來,就連周圍的街上都是一片清冷。
冬日難得的陽光灑落在街麵上,卻並無半分溫度,隨著百騎兵卒們一個個翻身下馬,甚至都不用武安下令,張武便直接抽出佩刀,高聲道:“破門抄家!”
抄家的旨意,是沒有的。
皇帝在盛怒之下說出的口諭,事後當然可以不認賬,但當今天子應該還要點臉,不至於連這盆臟水都要人幫著喝下去。
可武安不得不提防一手,就算不是為了防著天子,也是為了天後假如願意救自己,後者可以用這個借口切入幫忙。
門口慌慌張張想要關上大門的下人直接被兩名甲士撞翻在地,下一刻,後續的甲士便極為默契地開始用繩索捆住他們,上去就是一人一嘴巴,那些下人當即不敢再胡亂詢問。
隨著大門破開,更多的兵卒衝入府中,頃刻間,就有叫喊聲傳出,仿佛整座府邸都在此刻活了過來。
武安莫名想起了其他人看到自己時最喜歡說的兩個字:匹夫。
按照這種進程來看,殺人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因為張武這種人,一旦碰到意料之外的情況,必然會通過武力來解決問題。
“都尉,陛下說的是抄家,會不會太過了?”
梁信看著武安平靜的臉,小聲提醒道,武安卻噓了一聲,淡淡道:“陛下沒有額外吩咐說隻準抄家,不許殺人。”
梁信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他覺得自己在百騎司裡麵已經是相當大膽激進的性子,但相比於麵前這位武都尉,自己的那些陰暗心思,連人家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武安活動了一下手腕,天邊此刻已經是夕陽西下,暮色倒映在他的眼底,一片猩紅。
他莫名想起了上輩子小學時候寫作文最喜歡用作結尾的一句話。
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你想斷我生路,那我就殺你全家又如何。
但這時候,他看到武安忽然皺起眉頭:
“聽說你們百騎司將士都是羽林軍中百裡挑一選出來的好手,在我看來,這張武也不過如此。”
他抬手指了指麵前的府邸,不耐煩道:
“他進去這麼久了,本官,怎麼還沒聽到薛家的哭聲?”
“武安,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從不會與人結仇。”
天後說道。
裴氏女正跪坐在她跟前,臉上淚痕未乾,似乎是才哭過。
天後也不忍心見到兒媳婦如此悲慟,都是從那個年紀走過來的,作風一向狠辣的天後,語氣難得溫柔了許多。
兩人都跪坐在一張書案旁邊,大殿內並無其他人,剛才天子發怒之後,天後便過來帶走了裴氏女,前者也沒再派人,仿佛對之後的事情懶得再去過問。
“你也是一樣,本宮都不知道怎麼謝你。”
天後握住裴氏女的小手,輕聲喚道:“音兒,你日後若是無事,大可以入宮來說說話,本宮也想他,但你畢竟還年輕”
音兒是年輕婦人的乳名,她的名字叫裴韻,小字知音。
天後難得有這樣的好心。
當看到一個和自己當年同樣明媚的年輕女子,卻要為一個死去的男子守寡終生,哪怕那個男子是自己的長子,天後也還是認真道:“你為他守孝三年,已經足夠了,不必再穿這身衣服。”
“我”
裴韻欲言又止,眼神裡閃過一絲難過。
自己雖然是裴氏女,但古代女子能再嫁出去的也少,若是隨意許嫁,也不過是政治聯姻,恐怕嫁的人家門第也遠低於自家,日子不會好過。
與其被人當作挑來揀去的貨物,倒不如守住名節。
她低頭沉默不語,天後挽著她的小手,摩挲著白膩的手背,忽然問道:
“你覺著,武安此人如何?”
“這”
裴韻愣了一下,有些摸不透對方的心思,輕聲道:“看談吐,倒像是個謙謙君子,尚可”
天後低頭把玩著她的小手,裴韻纖細修長的指節微微蜷縮了一下,越發的有些不好意思,但想一想對方是自己的婆婆,心裡終於有了幾分親切。
可隨即,天後湊近幾分,在她耳邊輕聲道:
“那,本宮給你再做個媒,如何?”
裴韻愣了一下,耳朵根子頃刻間紅了,憨憨地抬起頭看著天後。
但她又不傻。
不等天後繼續說什麼,那名平常替她吩咐事情的老宦官就走到她身側,低聲急促說了幾句。
“什麼好消息壞消息?”
天後皺起眉頭,冷冷道:“這兒沒有外人,你直說便是。”
沒奈何,老宦官直起身子,道:
“武都尉直接去大理寺,傳了旨意,說是要絞死郝處俊以及才下獄的薛震。”
“”
裴韻聽到這句話,檀口微張,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天後沉默片刻,緩緩道:“好消息呢?”
老宦官猶豫了一下:“郝處俊和薛震,興許是沒法再報複他了。”
天後:“啊?”
“怎麼,這就沒話說了?”
武安擺擺手,他站在郝處俊跟前,低下頭看著對方,淡淡道:“與君相識,自當送君上路,郝公且一路走好。”
郝處俊抬頭看著麵前的黑甲青年,自己與他交鋒不到數日,居然就已經淪落到這種下場。
多年官場浮沉,郝處俊很清楚,對方隻不過是一個由頭,真正要辦死自己的,應該是他背後的那位。
但如果僅止於此的話,對方卻還借題發揮,把另一名宰相也送了進來。
薛震。
這到底是想做什麼?
郝處俊心裡忽然閃過一絲明悟,他默默低下頭,心裡自嘲的笑了笑。
武安的背後是天後,天後的背後,定然是當今天子了。
若無天子撐腰,她哪來的膽子和權柄敢做出這些事情來?
他垂著頭,沉吟不語,旁邊的薛震卻開口道:
“黃口小兒,就知道狗仗人勢!”
“放心二位今日都可以脫離牢獄之災,本官是來執行陛下口諭的。”
武安對薛震的罵罵咧咧並不介意,他站直身子,旁邊火把的光亮照在他的甲胄上,仿佛有未乾的血跡兀自在上麵流淌,倒映出一層血光。
一股鮮血味,在牢房裡彌漫開來。
兩人都抬起頭,郝處俊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薛震卻立刻站起身子,直到現在,他都相信天子就算是在盛怒之中也不會對自己做出什麼事情,無非是讓自己丟個臉,吃個教訓。
“二位,可以上路了。”
薛震一愣,他終於聽出了武安話裡的意思,他嘴角囁嚅了一下,有些艱難道:
“你不是說,送我們脫離牢獄之災?”
武安後退一步,拱手作禮。
“下官,特來請二位宰相登天,那不就是脫離牢獄了。”
薛震:“”
郝處俊這時候再度抬頭,忽然不緊不慢道:“是口諭麼?”
“不錯。”
“根據薛公所說,陛下隻是讓你抄家,沒讓你殺我們。”他緩緩道,臉上再度恢複了波瀾不驚。
“陛下說,抄沒你們全家,你們兩個,難道不是你們家裡的人?”
武安看向旁邊似乎又要跳起來的薛震,安慰道:
“薛公放心,你家裡的人但凡是拒捕的,都已經被百騎禁軍當場格殺,屍首送至刑部,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會吊在東西二市,供人觀看。”
薛震的眼睛直接紅了。
“陛下確實沒有多說什麼,但本官現在就是把你們殺了,陛下再把我殺了,然後,天後會幫我殺了李敬玄,到時候便是三個大唐宰相陪我一介匹夫上路。”
武安撚了撚手,看著苦笑的郝處俊和又怒又悲的薛震,臉上露出些許感慨。
下一刻,他問道:
“你們兩個老東西,不會真以為我會給你們陪葬吧?”
不等他們回答,這裡也沒有其他人,武安便自顧自道:“天後,自會幫我脫罪,而你們,和你們的家族,都會永遠背上罪名。”
“無恥!”
郝處俊的聲音有些嘶啞,他冷冷道:“有天後這樣的婦人,當真是國家不幸。”
“可是,李敬玄當初坐失戰機,致使多少將士戰死沙場,他現在隻需要被稍稍貶官,然後過幾年還能繼續做官,滿朝文武還都替他說話遮掩,他的所作所為和我的所作所為有什麼不一樣?”武安反問道。
“我隻是把你們做的事情又做了一遍,你們怎麼還生氣了?”
武安懶得再廢話什麼,他對著外麵喊了一聲。
“來人,送二位宰相上路。”
梁信領著幾名兵卒走進來,看著麵前麵露頹廢的兩個老者,他眼裡閃過一絲掙紮。
但下一刻,他就拿起一根繩索,親手勒住了郝處俊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