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臣麵見宮中女眷,尤其是見皇後,一般都不會太過頻繁。
但對於如今的大唐而言,天子因為小病小疾不斷,常年擺爛,皇後幾乎就已經成了常務副皇帝。
殿外站著一排排身材魁梧的禁軍甲士,重甲懸刀,眼神漠然地看著進來的大臣們。
看到他們身上的甲胄,武安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如果當初在河西,他和手下將士們都有這麼一身重甲,絕對足以殺穿包圍過來的吐蕃兵馬。
郝處俊此刻已經繞過武安,在殿門處站定,與幾名同僚交換了一下眼神,顫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子,對著殿門朗聲道:
“下官郝處俊,請見天後,麵陳利害之事!”
上官婉兒走出來,目光看向他的時候有些訝然,郝處俊一下子就有些不喜起來,因為他從這個女官眼中分明看出了笑意。
本官是為大唐天下奏事,豈是你這個無知女流之輩所能恥笑的?
他一抖官袖,再度高聲道:
“侍中郝處俊,請麵陳奏疏!”
聲音在殿前傳遞開來,在他身側的一名名大唐臣子站直身子,先後開始報出自己的官職名姓,聲音如同浪潮,撼動麵前的大殿。
然後,居然有人直接高聲道:
“天後直接從邊關召回謀反武夫,此舉,有違大唐律法!”
上官婉兒聽著他們的喊聲,目光越過這些大臣,看著站在他們身後的青年。
目光裡,她的笑意緩緩收斂。
天後的權勢並不是穩步高漲的,尤其是數年前許敬宗等大臣去世,天後這邊不少位置露出了缺口,卻又苦於後繼無人。
上官婉兒一開始心裡很高興,覺得天後有了個得力臂助,但千回百轉,最終還是繞不過這人的身份問題。
如果這人真是天後的侄兒,在邊關射了李敬玄,除非前者射的是太子,要不然也不過是自罰三杯的問題。
隻可惜,大家都很清楚,這人絕對不是。
而天後的行為,也一下子就從包庇晚輩變成了直接挑戰整個朝堂。
她要貿然提拔起一個通敵謀反的匹夫,用他來攻擊當朝宰相!
天子多疾,皇後擅權。
貞觀年間有魏征,
如今幾十年後,也有他們,在撐起大唐的規矩。
在他們的詰問聲裡,殿脊頂端安坐的幾頭猙獰簷獸,此刻仿佛睜開了眼睛。
眼裡,倒映出嗜血的怒意。
一道瘦瘦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殿門處。
年老的宦官來到上官婉兒身側,眼神在底下漠然看了一圈,喊道:
“皇後娘娘口諭,詔武安入殿。”
老宦官深吸一口氣,當著一名宰相數名當朝重臣又驚又怒的注視中,聲音因為過高而顯得有些嘶啞,一字一句:
“大唐天後娘娘詔,宣故太廟令武士讓之孫,當朝天後之侄,大唐河西振威校尉、果毅都尉武安,入殿奏事!”
幾名大臣眼裡都閃過不敢置信的神色,臉色陰沉下來,愕然抬頭,狠狠地盯著那名死太監。
這是挑戰?
這是宣戰!
武安
郝處俊心裡閃過一絲遲疑,但不等他反應過來,他就看到有人經過自己身邊。
那名在宮門外對他唯唯諾諾極為恭敬的青年,此刻緩步來到大殿前的九重台階底下,對著站在上方的老宦官躬身施禮。
“臣在。”他沉聲道。
經曆過戰場殺伐,再大的場麵也抵不過屍山血海,此刻,武安很清楚自己該用什麼姿勢。
同時,他又明白了一些東西。
在他身後,
郝處俊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在後麵死死盯著那名青年。
羞惱和暴怒同時在他心裡交織混雜,就算他平日裡被同僚讚為謙謙君子,此刻也無法壓抑越發粗重的喘息。
與幾名同僚的愕然不同,郝處俊一想到剛才的簡短交談,就羞憤地恨不得直接在這大殿之前自儘!
他生平修身養性,但多年養出來的溫潤性子,在今日全然破防。
“慢!”
他一揮長袖,抬頭怒斥道:“此人是罪囚,卻在長安城內錦衣玉食,公然出入宮中,背後定然有人指使放縱,本官要立刻將他捉拿進大理寺官獄”
老宦官看向他,瘦弱老邁的腰杆一挺,聲音也開始帶著居高臨下的睥睨氣勢。
“左相若是覺得天後說的話不稱心,大可以再去求見陛下,讓天子來裁決公道!”
郝處俊立刻閉上嘴,臉色陰沉地低下頭。
老宦官伸手示意。
武安開始緩步登階。
與昨日不同,今日在他背後,有百餘名甲士漠然站立,有數名混跡在大唐真正統治階級之中的大臣正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其中,甚至有一名宰相。
他經過老宦官,站在殿門處沒動。
上官婉兒轉身入殿,片刻後走出,再度開口傳召。
殿內。
陳設一如昨日,卻又似乎有些不同。
原本著裝奢華的中年美婦,今日穿著更為端莊隆重了些,發簪環髻,大袍寬袖,上身披著禦寒的雪白狐裘,一片潔白,卻散發出懾人寒意。
她似乎沒聽到殿外的吵鬨,隻是抬手示意武安過來。
武安走近幾步,跪坐在她麵前。
“昨夜在周國公府中,吃住可好?”
“臣吃住皆好。”
天後微微頷首,端詳著武安英武的麵孔,再度問道:
“外麵的話,都聽到了沒有?”
“字字句句,謹記在心。”
“本宮本來想著,讓你安心讀幾年書,各處多看看學學,將來總能有一日,能讓你放手做事,自個去尋個將來的路。”
說到這兒,天後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誰能想到,他們連這點時間,連這點麵子,都不願意給本宮,反倒是處處咄咄逼人。”
“可憐本宮一個無知的婦道人家,在宮內日夜殫精竭慮,滿朝文武,卻都對本宮如臨大敵。”
她看向武安,有些不忿道:
“本宮入宮多年,在世親人所剩無多,想著為你爭一份富貴前程,卻也被他們阻止,現在甚至還想要你的命!”
武安默然聽著,雖說他很清楚這些話都是帶著目的,可剛才在外麵的一幕,卻讓他對麵前的婦人改觀了很多。
他沉默片刻後,並沒有說什麼附和討好的話,
而是抬起頭,聲音嘶啞道:
“臣乃故太廟令武士讓之孫,奉詔征戰河西,血流漂杵,今向大唐天後娘娘檢舉
河西十八萬軍兵主帥李敬玄,通敵謀反,收受吐蕃主帥論欽陵賄賂,私下與吐蕃人勾畫邊界,分割大唐疆土;
另有大唐左相郝處俊,收受李敬玄重賄,在朝中煽動同僚,惡意上告,妄圖以權獨斷朝綱”
他沉默片刻,對著天後跪伏下來。
“臣,懇請天後,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