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天氣不算好,所以曆史上李治和武則天夫妻倆經常出門巡幸行宮,或是直接去東都洛陽。
如今冬日將至,陰冷潮濕的寒氣從地麵蒸騰而上,專門往人骨髓裡鑽;
可如果天後娘娘出手再闊氣一點,隨意打賞個大將軍或是公主什麼的,武安並不介意自己跪伏在冰冷的地麵上,撅高屁股,然後把剛才的話複述一遍。
沒過片刻,一名看上去有些年紀的宮人走出殿門,呼喚武安入內。
在武安進去之後,武承嗣看向麵前那名頗有些可人的清純女官,輕笑道:“此人前倨後恭,當真如犬一般。”
女官瞥了他一眼,片刻後,她居然開口道:“此犬愛叫,確實有些惹人厭了。”
武承嗣嗯了一聲,頗以為然的點點頭,等到女官抽身離開後,他臉色忽然一變。
“你可知道,你們這些話究竟在罵誰?”
長長的書案後麵,跪坐著一名衣著奢華的中年美婦——唐初名後長孫氏尚節儉,與太宗文皇帝又是結發夫妻,一生相敬如賓;而武氏則是以色娛人,前半生充分詮釋了什麼叫看臉的世界。
或許是上了年紀,原本過分盈餘的豔麗容貌開始沉澱出真正雍容華貴的氣質。
她眼角魚尾紋尚且不多,蜂腰肥臀籠在華美的衣著之下,眉眼裡帶著讓人下意識想要親近的笑意。
宮中規矩大,男眷幾乎不可能入內,但所有規矩在天後麵前形同虛設。
她說的話就是規矩。
天後端詳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青年,神情先是恍惚,如同見到故人,繼而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毫無掩飾。
武安沉吟片刻,對著她再度躬身。
“恕侄兒愚魯。”
聽到“侄兒”二字,天後臉上的笑意愈發濃鬱,她不喜歡繁瑣的規矩和套路,利益才是最直接的交流方式。
這個孩子明白她的心思,直接跳過了雙方話裡帶話瘋狂暗示拉攏給台階的所有步驟,這一點,讓她很喜歡。
天後開始期待這個孩子能更聰明一點。
於是沒有任何寒暄和前戲,她開始耐心的講解起來:“李敬玄自幼便是陛下的伴讀,而後一路升遷,直至位列公卿,拜相封爵,乃至於將兵十八萬出河西拒敵;這些自然不是他的本事,而是陛下的洪恩。
相比之下,你不過是一介走卒匹夫,再走八輩子也走不過他。”
看著麵前的俊朗青年,她平靜道:“現在,他又上表說先前戰敗,並非是他的問題,人證物證罪證俱在隻要你一死,他依舊是朝中文韜武略皆在的重臣,而陛下依舊是用人得當。”
她頓了頓,忽而又補充道:“現在奏疏一上,朝野上下有不少人,都同意他的話,要殺了你。”
武安神色平靜,大唐當朝最顯貴的大臣開始動用權勢人脈想要弄死自己,這當然是因為自己先前差點弄死了他。
李敬玄有的是人脈和地位,再加上他和皇帝的這層舊情,他將罪責全部推到底下將士的身上,不僅是在給自己找補,更是在給皇帝找回顏麵。
人家是聖天子,用人必然得當,如果天子用人做事出了差錯,那當然不是用人有誤,而是事情本身出了問題。
李敬玄nsl武安默然,他沉默片刻,坦然道:
“侄兒流落在外多年,今朝隻想為戰死同袍爭一個公道。”
天後嗤笑一聲。
“一個東西如果要靠爭,那看的就不是公道人心,而是看你的手段!民間為了一畝田地尚且能爭出人命,在官麵上,顏麵二字最為要緊。”
她輕叩桌案,示意武安抬頭。
武安於是再度看向麵前這個雖然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人,對方此刻卻如長輩一般,語氣一轉,毫不留情地訓斥道:
“你和黑齒常之說的這些話,便是在忤逆聖明,汝等有幾個頭,幾張嘴,敢這樣說話?”
見武安沉默不語,她語氣再度和緩下來。
“此事,就這樣了結了吧。”
仇,也就忘了吧。
出乎天後的意料,這個看上去鋒芒畢露的青年並未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而失態,隻是似乎有些疑惑。
“侄兒當時一時憤怒,在河西公然射了李敬玄,難道他能忘了此事麼?”
這句有些不恭敬的反問,卻讓天後眼裡的神采越發明亮,她沉吟片刻,繼續道:
“冤家宜解不宜結,李敬玄也是朝中重臣,知道輕重,你既然是本宮侄兒,過幾日自會為你恢複身份,到時候諒他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奏疏一事,本宮自可以壓下。”
她說的沒錯,武安變成了她的侄兒,也就不再是以前那個身份低賤的小卒,李敬玄自己掂量掂量,也會明白跟他打擂台的人已經從武安變成了武後。
天後盯著武安寒潭般平靜的眸子,心裡卻越發期待。
長安男子最喜少年意氣,走馬鬥犬賭博狎妓都是平常事,甚至於一時激憤殺人的例子,每年都有不少。
如果麵前這個青年隻是為了一道避風港便能拋棄先前的仇恨,那就等於是有奶便喊娘,根本不配在這長安城裡站穩腳跟。
天後又不是實在沒人可用,如果青年真是這樣的人,她最多是豢養在底下當個後手閒棋,卻絕對不會當成晚輩去培養。
在她的注視下,武安微微搖頭。
“同袍對侄兒有活命之恩,李敬玄於侄兒有難解之仇,若再見到李敬玄,必殺之。”
天後臉色一寒,嗬斥道:
“本宮沒想到你這般不識抬舉,也懶得再跟你多說什麼了,來人!”
先前那個把武安從外麵一路帶到宮裡的年輕女官從外麵走出,隨後,一直在外等候的武承嗣也跟著走進來。
看著似乎已經生氣了的天後娘娘,年輕女官不由得一怔,武承嗣卻在心裡暗喜。
果然,這個粗鄙匹夫根本上不得台麵,不到三句話,就觸怒了天後。
他想了想,立刻看向天後,急切道:
“宮外方才又送入八份表奏,都是請殺叛賊之言,陛下說,讓人把奏疏送過來,請天後娘娘好好看看。”
天後站起身,身上慈祥仁愛的氣質緩緩收斂,滿是淩厲。
她盯著武安,一字一句道:
“既然李敬玄和諸多大臣都上疏說你有罪,本宮自然也不能包庇,到時候讓大理寺查辦這幾日你哪兒也不用去,周國公武承嗣在永寧坊有一套宅子,你給本宮滾到那兒,每日不許出門,隻許讀書,換換你的豬腦子!”
武承嗣愣了一下。
天後的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武承嗣心裡苦,隻能硬著頭皮道:“侄兒臣馬上就去清掃宅邸。”
“滾。”
天後揮了揮手,聲音有些疲憊。
武承嗣心裡一急,下意識喊道:“娘娘,臣帶來了那些表奏,都是三省和各部大臣的他們就在宮外等著,說要替李敬玄爭一個結果,若無結果,他們絕不離開。”
“哦”
天後看向他,微微蹙眉。
武承嗣連忙趁熱打鐵,提醒道:“娘娘,他們畢竟是朝中大臣啊,此話說出去,會不會太傷了他們?”
武安在旁邊冷眼看著他們,無意中對上了那個年輕女官的視線,兩人都一愣,隨即避開各自視線。
“呼”
天後輕輕吐出一口氣,她看向武安,淡淡道:“果毅校尉。”
“侄兒在。”
武安立刻躬身施禮。
天後掃了他一眼,當著年輕女官和武承嗣的麵,糾正道:
“外人麵前,你見本宮,當自稱臣。”
“臣明白。”
“傳口諭。”
她指了指外麵:
“站在外麵等候回複的,有一個算一個,跟著周國公一起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