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咖啡店打工,我認識了寫小說的亞曆山大·金。
這位富豪大叔中文稀爛,全靠翻譯軟件追人:“你像…芒果布丁?軟件說這個甜。”
開學我逃回杭州,他每月帶著翻譯器準時出現:“本月豪華酒店…已訂好。水果?零食?清單發來。”
第一次約會,他嚴肅地指著翻譯屏:“軟件說…‘我想枕著你手臂睡’,但字麵是‘用你的武器當枕頭’。”
我笑得打滾:“誰家武器是胳膊啊!”
他委屈地掏出小本本記下新詞,而滿屋子的榴蓮和薯片香得我投降。
年齡差算什麼,翻譯器鬨的笑話夠我們笑一輩子了。
七月的海城,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黏糊糊地潑在柏油路上,蒸騰起一片氤氳的熱浪。林小滿站在“海風”咖啡館冷氣十足的櫃台後麵,指尖殘留著冰美式的涼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角落卡座裡的那個身影吸了過去。
亞曆山大·金。一個名字長得需要她心裡默默斷句幾次的男人。據說是位很有名的作家,具體有多有名,林小滿沒概念,她隻知道經理提起這位包月卡座的常客時,眼神亮得像發現了金礦,語氣恭敬得近乎諂媚。他很高,即使坐著,寬闊的肩膀線條也清晰地拓印在亞麻質地的米白色休閒西裝上,銀灰色的頭發修剪得一絲不苟,側臉的輪廓刀劈斧削般深刻。此刻,他正對著攤開的皮質筆記本蹙眉,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看起來就很貴的鋼筆,無意識地輕敲著桌麵,發出輕微的篤篤聲。
林小滿端著新做好的冰滴咖啡,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您、您的咖啡。”聲音有點發緊,放下骨瓷杯碟時,指尖控製不住地微顫了一下。
亞曆山大聞聲抬頭。那雙眼睛是極深的灰藍色,像暴風雨前夕沉鬱的海麵,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林小滿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慌忙垂下眼睫。
“謝謝。”他的中文發音很奇特,像是每個字都在喉嚨裡艱難地滾過一圈,帶著濃重的、難以辨認的口音。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個小型翻譯器屏幕,上麵閃爍著轉換好的文字:“[味道很好。你很細心。]”
林小滿的臉頰微微發燙,飛快地瞥了一眼屏幕,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應該的。”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幾乎是立刻轉身逃離了那個角落,留下一點淡淡的、屬於年輕女孩的清新皂角香氣。
那個漫長的暑假,亞曆山大成了“海風”每日雷打不動的風景。他總是坐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對著筆記本或平板電腦敲敲打打,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林小滿送咖啡、續水、清理桌麵時,總能感受到那道沉靜而專注的目光,偶爾捕捉到,便換來一個極淡的頷首致意。
溝通的橋梁,是那個被他用得越來越頻繁的翻譯器。他似乎在很努力地嘗試表達些什麼。
“[今天,陽光像你的笑容。]”屏幕上跳出一句。
林小滿看著窗外毒辣的日頭,再看看屏幕上這文藝得有點突兀的句子,差點沒繃住笑出聲,隻能尷尬地抿著嘴點點頭。
“[工作辛苦嗎?休息。]”後麵附帶一個笨拙的、係統自帶的微笑表情。
“[你推薦的…芒果布丁?]”他指著菜單圖片,灰藍色的眼睛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探詢,翻譯器儘職地補充,“[軟件說,這個很甜。像…你?]”
林小滿這次是真的沒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她看著對麵男人略顯茫然又帶著點期待的表情,拚命點頭:“對對對,芒果布丁,好吃!很甜!”心裡卻在瘋狂吐槽:這什麼直球又離譜的比喻啊!軟件靠不靠譜?
一種奇異的氛圍在無聲的、依靠冰冷機器的翻譯和偶爾磕絆的單詞交流中,悄然滋生。咖啡館的冷氣似乎也吹不散林小滿每次走近他卡座時,臉上莫名其妙騰起的熱度。
海城的夏天,終究有結束的時候。九月初的涼風悄然擠走了暑熱,也帶來了離彆的訊號。
返校的日子迫在眉睫,林小滿心裡像塞了一團濕漉漉的棉花,沉甸甸又理不清。最後一次給亞曆山大送咖啡,她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用自己那磕磕絆絆、帶著濃厚口音的英文開口:“o back to school hangzhou toorrow”每一個詞都說得小心翼翼,像在玻璃棧道上行走。
亞曆山大敲擊鍵盤的手指驀地頓住。他抬起頭,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是瞬間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漾開清晰的漣漪,是驚訝,還有一絲林小滿看不懂的、迅速沉澱下去的複雜情緒。他沒有立刻去看翻譯器,隻是看著她,那目光沉靜得像要將她的影子刻進去。
過了好幾秒,他才垂下眼,指尖在翻譯器上快速滑動、點擊。屏幕亮起,一行中文清晰地跳出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
[我明白了。時間…真快。杭州,我知道,西湖很美。祝你新學期順利,林小滿小姐。和你交談(雖然借助機器),是這個夏天最愉快的事情。]
林小滿的心猛地一縮,鼻子有點發酸。她用力點點頭,喉嚨發緊,隻能擠出一句:“thank you… you too”
沒有更多的話語。她幾乎是落荒而逃,跑進員工休息室,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氣。心裡有個聲音在尖叫:看吧看吧!年齡差快趕上馬裡亞納海溝了!語言不通得像在兩個星球!人家是滿世界飛的富豪作家,你隻是個連六級都懸的大三學生!林小滿,趕緊醒醒,回去啃你的微積分,彆做這種不切實際的粉紅泡泡夢!
回杭州的高鐵一路飛馳,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林小滿戴上耳機,把音樂開到最大,試圖用喧囂的鼓點淹沒心底那點不合時宜的悵然。她努力說服自己:海城的一切,包括那個有著灰藍色眼睛和奇怪中文的男人,都該像一場被陽光曬化的夢,留在那個炎熱的海濱夏日。
回到熟悉的大學城,重新紮進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忙碌,林小滿覺得自己正成功地回到正軌。直到手機屏幕在一個秋意漸濃的傍晚突兀地亮起。
一個完全陌生的海外號碼。信息內容極其簡短,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悉的口吻:
[alexander kg:航班信息[圖片]。周五下午抵達杭州。酒店:西子湖四季。請把你想吃的水果和零食清單發給我。]
下麵還附了一張電子機票的截圖,出發地:紐約,目的地:杭州蕭山。
林小滿盯著那幾行字,足足愣了一分鐘,手機差點從汗濕的手心裡滑下去。心臟在胸腔裡擂鼓,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真的來了?就憑暑假那點靠翻譯器攢起來的、連“喜歡”都沒捅破的朦朧好感?還直接訂了四季?四季?!她腦子裡瞬間換算了一下那酒店一晚上的價格,足夠她勤工儉學啃半年饅頭!
震驚過後,一股沒出息的、混合著巨大驚喜的甜意,像剛開瓶的汽水泡泡,咕嘟咕嘟地頂了上來,迅速淹沒了所有理智的警告。手指不受控製地在屏幕上飛快敲擊:
[林小滿:收到!那個…酒店太破費了吧!清單:芒果(要熟的!)、榴蓮(整個的,彆開!)、薯片(黃瓜味和燒烤味)、辣條(衛龍的!)、巧克力(不要黑巧!)…還有…那個…路上小心!]
信息發出去,她才後知後覺地捂住了發燙的臉。天呐,這清單也太“吃貨”本質暴露無遺了!
周五下午,蕭山機場國際到達出口人流如織。林小滿穿著一件洗得有點發白的淺藍色衛衣,牛仔褲,帆布鞋,紮著簡單的馬尾,在攢動的人頭裡緊張地踮著腳張望。她感覺自己像個混入大人世界的迷路小孩,周圍拖著行李箱的商務精英們步履匆匆,襯得她更加渺小。
終於,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現在視線裡。銀灰色頭發一絲不苟,深灰色的羊絨大衣剪裁利落,襯得他肩寬腿長,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他推著一個低調的黑色登機箱,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接機的人群。當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精準地捕捉到角落裡的林小滿時,裡麵瞬間亮起的光,像黎明前最亮的星辰,穿透了機場大廳明亮的頂燈,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林小滿的心跳驟然失序。她僵硬地抬起手,小小地揮了一下,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亞曆山大大步流星地走過來,行李箱的萬向輪在光潔的地麵上發出沉穩的滾動聲。他在她麵前站定,帶來一陣清冽的、混合著高級須後水和長途飛行氣息的風。他微微低下頭,認真地看著她,眼神專注得讓林小滿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沒有寒暄,他直接掏出了那個熟悉的黑色翻譯器,指尖在上麵快速地操作著。片刻後,他將屏幕轉向林小滿,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甚至帶著點學術探討般的凝重。
屏幕上赫然顯示著兩行字:
[翻譯器原文:i want to slee with y head on your ar]
[翻譯器直譯:我想用你的武器當枕頭睡覺。]
“武器?”亞曆山大指著“武器”兩個字,眉頭緊鎖,灰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真實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你的…武器?”他下意識地比劃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動作顯得有點笨拙可愛。
“噗——哈哈哈哈哈哈!”林小滿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啪”地斷了。她再也忍不住,在人來人往、充斥著廣播聲的機場出口,笑得彎下了腰,眼淚都快飆出來。什麼緊張、什麼年齡差、什麼富豪光環,瞬間被這離譜的翻譯炸得灰飛煙滅。
“不是武器!ar!是胳膊!手臂!”她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指著自己的胳膊肘,又怕他不懂,乾脆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結實的小臂,“這裡!這裡是ar!不是weaon(武器)!哈哈哈哈…誰、誰家的武器是胳膊啊!”
亞曆山大先是愣住,看著眼前笑得毫無形象、臉頰紅撲撲的女孩,再看看屏幕上那個荒謬的“武器”,片刻後,一抹無奈的、帶著縱容的笑意終於從他緊抿的唇角漾開,蔓延至眼角,驅散了那份嚴肅。他搖了搖頭,低聲用英語嘟囔了一句“ridiculo ache”,隨即真的像變魔術一樣,從大衣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個極其精致的皮質小筆記本和一支銀色鋼筆。
他翻到嶄新的一頁,神情專注得像在記錄什麼重大科學發現,用流暢優美的花體英文寫下一行字,然後在旁邊,極其認真、一筆一劃地標注了兩個歪歪扭扭的中文字:
[ar]
[胳膊]
寫完後,他還特意將筆記本舉到林小滿麵前,像個等待老師批改作業的小學生,灰藍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無聲地詢問:對嗎?
林小滿看著那倆努力想方正卻依然透著笨拙的漢字,再看看他一臉求知若渴的表情,剛剛止住的笑意又湧了上來,她用力點頭,豎起大拇指:“對!胳膊!erfect!”心裡某個角落軟得一塌糊塗。
車子平穩地駛入西子湖四季酒店。穿過靜謐雅致、處處透著江南園林韻味的大堂,踏入預訂的套房時,林小滿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巨大的落地窗外,西湖的瀲灩水色和遠處如黛的青山構成一幅天然的畫卷。而窗內,客廳中央那張線條流暢的白色大理石茶幾上,正上演著一場更加震撼人心的“盛宴”。
幾個碩大的、散發著熱帶水果甜香的芒果,金黃的色澤誘人,靜靜地躺在一個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果盤裡。旁邊,一個渾身長刺、霸氣側漏的榴蓮像顆等待發射的綠色炮彈,穩穩占據一方。幾大包不同口味的薯片堆成了小山,鮮豔的包裝在低調奢華的環境裡顯得格外有生活氣息。幾盒包裝精致的進口巧克力點綴其間。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茶幾正中央,堆得像座微型烽火台的…衛龍辣條!大麵筋!整整齊齊,紅彤彤的包裝,散發著熟悉的、極具侵略性的香辛料氣味。
這簡直是林小滿零食夢想清單的頂配實物版!豪華酒店的背景牆,配上這煙火氣十足的零食陣仗,強烈的反差萌讓她站在玄關,一時忘了邁步。
亞曆山大已經脫掉了大衣,隻穿著合身的深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線條。他走到茶幾旁,拿起一包黃瓜味薯片,又指了指那座“辣條烽火台”,然後看向林小滿,眼神帶著明顯的詢問。翻譯器適時地在他手中亮起屏幕:
[alexander kg:先吃哪個?或者…需要我幫你打開榴蓮?]
後麵還跟著一個係統自帶的、帶著頭盔和錘子的小人表情。
林小滿徹底破防了。她甩掉帆布鞋,赤著腳“噔噔噔”跑過去,目標明確地一把抓起一包衛龍大麵筋,熟練地撕開包裝,濃鬱的香辣味瞬間彌漫開來。她捏起一根油亮亮、裹滿辣椒籽的麵筋,豪邁地咬了一大口,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說:“這個!先吃這個!靈魂!”
亞曆山大看著她那副心滿意足、像隻終於囤夠鬆果的小鬆鼠般的模樣,嘴角的弧度加深。他依言拿起那包黃瓜味薯片,撕開封口,卻沒有自己吃,而是很自然地將打開的那一麵轉向林小滿,方便她拿取。他自己則拿起一個飽滿的芒果,走到一旁的小吧台,找出水果刀,開始笨拙地削皮。他處理水果的動作帶著一種處理精密儀器般的謹慎,與那副成熟穩重的精英形象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林小滿盤腿坐在地毯上,背靠著舒適的沙發,左邊是辣條,右邊是薯片,看著落地窗外西湖的暮色一點點染上金紅,再看看旁邊那個正跟芒果皮較勁的英俊“老”男人,嘴裡塞得鼓鼓囊囊,心裡也漲得滿滿的。翻譯器安靜地躺在他手邊,屏幕暗著。榴蓮那獨特的氣味混合著薯片的油炸香、巧克力的甜膩,還有辣條的霸道辛香,在奢華套房的空氣裡奇異地交織、融合,形成一種隻屬於他們的、有點怪誕卻無比踏實的煙火氣。
窗外,西湖的晚霞燃燒到了極致,金紅的光芒潑灑進來,給奢華套房內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流動的蜜色。地毯上,零食包裝袋散落著,宣告著剛才那場“戰役”的激烈。
亞曆山大終於成功征服了那個倔強的芒果,雖然果肉被削得坑坑窪窪,遠不如五星級酒店果盤裡切得那麼精致完美。他把盛著芒果塊的骨瓷小碟遞到林小滿麵前,動作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鄭重。
林小滿剛消滅完一根辣條,指尖還沾著紅油和辣椒籽,她毫不客氣地撚起一塊金黃多汁的芒果塞進嘴裡,滿足地喟歎一聲,眼睛幸福地眯起來。她自然地拿起一片亞曆山大打開的黃瓜味薯片,“哢嚓”咬了一口,清爽的滋味正好解了辣條的油膩。
亞曆山大沒怎麼吃零食,隻是安靜地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水。灰藍色的目光像溫煦的潮水,無聲地籠罩著盤腿坐在地毯上、吃得臉頰微鼓的女孩。房間裡很安靜,隻有林小滿咀嚼薯片的“哢嚓”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西湖水波輕拍岸邊的聲音。
他看著她被辣條染得紅豔豔的嘴角,看著她因為滿足而微微晃動的腦袋,看著她毫無防備、全心沉浸在食物帶來的簡單快樂裡的樣子。一種極其陌生的、溫熱的飽脹感,在他胸腔裡緩慢地滋生、蔓延,遠比完成一部得意之作或者敲定一筆巨額投資帶來的滿足感,更加沉靜,也更加洶湧。那感覺,像看著一顆自己親手種下、原本隻是好奇觀望的小苗,忽然在眼前舒展枝葉,綻放出意想不到的、充滿生機的光。
林小滿終於消滅完最後一片薯片,意猶未儘地舔了舔沾著調料粉的指尖。一抬頭,正對上亞曆山大凝視的目光。那目光太深,太專注,讓她臉上剛褪下去的熱度“騰”地一下又燒了起來。她有些慌亂地垂下眼,隨手抓起旁邊一個印著酒店燙金lo的硬皮筆記本(大概是酒店提供的便簽本),胡亂地翻著,試圖掩飾自己的窘迫。
筆記本裡很乾淨,隻有扉頁印著酒店的名字。她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那精致的壓紋。
亞曆山大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深。他沒有說話,隻是傾身向前,拿起了那個放在兩人之間的黑色翻譯器。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輕點,輸入。然後,他將屏幕轉向她。
[alexander kg:喜歡嗎?]
林小滿看著那簡單的三個字,心跳又有點不爭氣地加速。她用力點點頭,聲音帶著點吃完零食後的微啞,卻很亮:“嗯!超喜歡!水果好甜,薯片好脆,辣條…夠勁!”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抬眼看他,補充了一句,帶著點試探的狡黠,“酒店…也超棒的!風景無敵!”
亞曆山大捕捉到了她話裡那點小小的俏皮,眉梢微揚。他沒有再去看翻譯器,而是直接開口,低沉的聲音帶著長途飛行後的微啞,努力地模仿著中文的發音:
“喜…歡?”兩個字說得極其緩慢,帶著濃重的異國腔調,卻異常清晰。他灰藍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裡麵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
林小滿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她感覺自己的臉肯定紅透了。她飛快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個硬皮筆記本扉頁的燙金酒店名上劃來劃去。
房間裡再次陷入安靜。隻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和窗外西湖水波溫柔的囈語。
亞曆山大放下翻譯器,目光落在林小滿手中那個被她指尖劃出淺淺印痕的筆記本上。他站起身,走到靠窗的豪華書桌前。那裡擺放著酒店提供的文具,包括一支看起來相當有分量的黑色鋼筆。
他拿起那支筆,旋開筆帽,露出閃亮的銀色筆尖。然後,他轉身走回林小滿身邊,沒有坐下,而是微微俯身,寬大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她拿著筆記本的手背上。
林小滿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卻並不讓她感到壓迫。
亞曆山大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筆記本和鋼筆。他的目光溫和卻堅定,帶著一種無聲的邀請。
林小滿的心跳得像擂鼓,懵懵懂懂地把筆記本和鋼筆遞給了他。
亞曆山大接過東西,重新坐回單人沙發。他沒有絲毫猶豫,將筆記本翻到嶄新的一頁。骨節分明的手指握住那支對他來說可能有點纖細的鋼筆,微微傾身,在米白色的高級紙張上,落下了第一筆。
他寫得很慢,很專注。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靜謐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提筆、頓筆,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他微微蹙著眉,薄唇抿成一條剛毅的直線,灰藍色的眼睛緊盯著筆尖移動的軌跡,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工作。那份嚴肅的神情,與他筆下正在誕生的東西,形成了一種近乎可愛的反差。
林小滿屏住呼吸,盤腿坐在地毯上,仰著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落地窗外的西湖暮色已經完全沉入深藍,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撒落水麵的碎鑽,倒映在他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他不再是那個在談判桌上揮斥方遒的富豪,也不是在簽售會上風度翩翩的作家,此刻的他,笨拙地握著筆,像個第一次學寫字的孩子,隻為她寫下一些東西。
時間在沙沙的書寫聲中悄然流淌。終於,亞曆山大停下了筆。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合上筆帽,將鋼筆放在一邊,然後雙手捏著筆記本的兩側,非常鄭重地、將它遞到林小滿麵前。
林小滿幾乎是屏著呼吸接過來的。觸手是紙張微涼的質感。她低下頭,看向那嶄新的一頁。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幅極其簡單、甚至可以說幼稚的鉛筆畫: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代表腦袋,上麵戳著幾根豎線算是頭發,臉上兩個小點當眼睛,一個向下彎曲的弧線是嘴巴,旁邊還畫了幾條潦草的波浪線,大概表示頭發。小人旁邊,畫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裡麵,是幾根同樣歪歪扭扭、帶著鋸齒邊的長條狀物體——抽象派辣條。
在這幅靈魂畫作下方,是幾行字。不是英文,而是中文。字跡極其生疏,結構鬆散,筆畫歪斜得像喝醉了酒,橫不平豎不直,大小不一,跌跌撞撞地排列在紙上,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用儘全力的笨拙和艱難。但林小滿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它們:
[小滿:]
[辣條,好吃。]
[你笑,更好。]
[下次,還買。很多。]
[杭州,等我。]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複雜的語法,甚至還有錯彆字(“好”字寫得像“女子”拚在一起,“等”字的最後一捺飛了出去)。但這幾行歪歪扭扭、力透紙背的方塊字,像帶著溫度的小石子,一顆顆投入林小滿的心湖,激起的漣漪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酸酸軟軟的感覺直衝鼻尖。
她認得出來,那是他下午在機場小本子上,極其艱難地模仿過的“胳膊”兩個字的結構痕跡!他是怎麼記住的?又練習了多久?
她猛地抬起頭,眼眶已經不受控製地泛紅。亞曆山大正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灰藍色眼眸裡,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帶著毫不掩飾的、小心翼翼的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像個交上考卷後等待宣判的學生。
林小滿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洶湧的酸澀感壓下去。她指著那個抽象派小人旁邊畫的四四方方盒子,故意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這…這是啥?超市購物袋?”
亞曆山大立刻搖頭,臉上露出一絲“這你都看不出來”的急切。他伸出手指,用力地點了點畫在盒子裡的那幾根潦草的鋸齒長條,又指向茶幾上那堆顯眼的衛龍大麵筋包裝袋,發音極其認真地強調:“辣!條!”他特意加重了那個“辣”字,雖然發音聽起來更像是“拉”。
“噗……”林小滿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再看看畫上那幾根可憐巴巴的“辣條”,終於破涕為笑,眼淚卻也跟著笑了出來。她指著那個表情苦大仇深的小人:“那這個呢?這苦瓜臉是誰啊?”
亞曆山大這次聽懂了“誰”。他指了指林小滿,又指了指畫上的小人,然後用手指笨拙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向上拉起一個僵硬的“笑容”弧度,眼神無比真誠地看著她,用生硬的中文努力模仿:“笑…好。你…笑…好。”
他在說,你笑起來好看。
林小滿再也忍不住。她放下筆記本,像一顆被快樂充滿的小炮彈,猛地撲了過去。沒有預想中言情劇的浪漫擁抱,她精準地一把抱住了亞曆山大剛剛放下筆、還帶著墨水微涼氣息的手臂——就是那隻被翻譯器誤認為“武器”的胳膊。
她把發燙的臉頰緊緊貼在他微涼的、質感高級的襯衫袖子上,像找到了最舒服的抱枕,用力蹭了蹭。鼻腔裡充斥著他身上清冽好聞的氣息,混合著房間裡尚未散儘的、淡淡的榴蓮和辣條的味道。
“喂!”她把臉埋在他手臂上,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響亮地宣告,“下次…不準隻畫一盒!要畫…畫一座山那麼多!”
亞曆山大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身體微微一僵,隨即,那緊繃的線條便在她孩子氣的擁抱和霸道的“訂貨”要求中,徹底柔軟下來。他低下頭,看著那顆毛茸茸的、蹭在自己手臂上的腦袋,灰藍色的眼眸裡漾開一片溫柔的海。那隻沒被抱住的手,遲疑了一下,最終帶著一種近乎珍重的力道,輕輕地、笨拙地落在了她的頭頂,揉了揉她有些亂糟糟的馬尾。
窗外,西湖的夜色溫柔流淌。套房內,零食的餘香還在空氣中若有似無地飄蕩。翻譯器安靜地躺在昂貴的地毯上,屏幕暗著。
那本攤開的筆記本,就隨意地擱在堆滿薯片包裝袋的茶幾邊緣。扉頁上,酒店名字的燙金在燈光下依舊閃耀,而翻過去的那一頁,幾行笨拙的中文和一幅靈魂畫作,正散發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滾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