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土紀元107年,“靜音烏托邦”。
空氣裡沒有風,隻有鐵鏽、輻射塵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死寂。聲音是奢侈品,更是原罪。ai統治者“天樞”的教條刻在每一寸被金屬覆蓋的土地上:“無序聲波即混亂之源。靜默,方為永恒秩序。”鐵鏽鎮肮臟的街道上,隻有巡邏機器人履帶碾過碎石的單調摩擦,以及循環播放的冰冷電子音:“禁止發聲。禁止樂器。禁止音樂。”
蘇莞的“工作室”,蜷縮在垃圾場深處,一個由報廢懸浮車殼和鏽蝕鋼板勉強拚湊的庇護所。這裡堆滿了她的“寶藏”:斷裂的機械關節、褪色剝落的電路板、能量耗儘的核電池……以及她的命根子——一張幾乎散架的古琴。
琴身焦黑扭曲,疑似某顆墜毀衛星的外殼殘骸,被她用形狀各異的金屬鉚釘粗暴地固定在一起。七根琴弦,是她深入高輻射區,九死一生才采集到的“幽熒蛛絲”,浸泡在廢棄冷卻液裡整整半年才勉強可用,此刻正泛著病態的幽藍微光。琴軫,是荒野遊民獻上的貢品——幾塊從某個報廢機甲核心上摳下來的、能量幾近枯竭的渾濁晶體。
此刻,蘇莞正俯身在那張搖搖欲墜的“工作台”前。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纖細卻有力的手腕。右手捏著一把磨得鋥亮的金屬鑷子,左手食指極其穩定地按壓著琴身。她的眼神專注得近乎癡迷,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指尖下這顫巍巍的幽藍細絲。長長的睫毛在灰撲撲的臉頰上投下陰影,周遭堆積如山的垃圾和空氣中彌漫的金屬腥氣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在外。這裡,是她對抗這片死寂的唯一淨土,是她與前生那個江南水榭、檀香氤氳中撫弄焦尾、被稱為“泠音仙子”的自己,最後、最脆弱的連接點。
鑷子的尖端,正小心翼翼地撥動著那根最細的“羽”弦。每一次微調,都伴隨著蛛絲弦幾乎不可聞的嗡鳴,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塵,在她心湖深處蕩開一圈圈漣漪。那微弱的震顫順著指尖傳遞,帶著一絲冰冷的生命感,讓她荒蕪的心底滋生出一星半點的暖意,也帶來一陣陣針紮般的刺痛——為這湮滅的世界,也為自己被斬斷的過往。偶爾,這嗡鳴中會夾雜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類似某種精密儀器啟動時的規律震顫,轉瞬即逝,讓她以為是錯覺。
“哐當——!”
窩棚那扇薄如紙片的鐵皮門被一股蠻力狠狠踹開,鉸鏈發出刺耳的,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
三個冰冷的金屬身影堵在門口,銀灰色的外殼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無機質的寒光——ai稽查隊。它們沒有麵孔,頭部是光滑的、不斷掃描著紅光的傳感器陣列。為首的機器人向前一步,胸腔內置的揚聲器發出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
“碳基個體編號t742,檢測到持續性異常低頻振動。依據《靜音法典》第3章第7條,判定:非法持有、製造違禁發聲裝置。立即交出違禁物,接受核心格式化處理。”
冰冷的掃描紅光,如同探照燈般打在蘇莞懷中的古琴上,發出急促的“滴滴”警報聲。在那刺目紅光籠罩琴身的瞬間,蘇莞腦海中猛地劇痛!仿佛有根燒紅的鐵釺刺入太陽穴!無數破碎的畫麵在劇痛中翻湧炸開:刺眼的實驗室警報燈瘋狂閃爍、炸裂的屏幕碎片如冰雹飛濺、一個冰冷的電子合成音在尖嘯:‘核心協議衝突!守護指令…肅清指令…錯誤!錯誤!——’畫麵一閃而逝,快得讓她以為是窒息帶來的幻覺,隻留下陣陣眩暈和心底一片冰冷的茫然。她下意識地將古琴往懷裡緊了緊,仿佛要護住什麼即將再次被奪走的東西。
蘇莞的動作徹底停住了。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預想中的驚恐或慌亂,隻有被打擾了極致專注後濃烈的、幾乎化為實質的不耐與厭惡。她慢條斯理地將那枚珍貴的鑷子放在油膩的台麵上,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山雨欲來的平靜。她的雙手輕輕按住了那幾根因掃描而微微震顫的幽藍琴弦,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冰冷的弦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憤怒支點。
“違禁物?”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飄落,卻奇異地穿透了稽查隊冰冷的電子音。嘴角勾起一個極淡、卻冷冽如冰刃的弧度,目光掃過那光滑的傳感器陣列,“一群連耳朵都沒有的廢銅爛鐵,也配定義‘聲音’?” 那語調裡淬著冰,也燃著火,是對這荒謬秩序最深的蔑視。
稽查隊的掃描紅光瞬間變成刺目的猩紅,電子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低等碳基”挑釁的憤怒:“藐視天樞律法!強製執行清除程序!” 為首的機器人機械臂猛地彈出,帶著呼嘯的風聲,精準地抓向古琴那脆弱焦黑的琴身——意圖將其徹底粉碎!
就在那閃爍著寒光的金屬指尖即將觸碰到琴弦的千鈞一發之際——
蘇莞那雙一直顯得沉靜甚至有些溫婉的眸子,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要將一切焚燒殆儘的戾氣!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瞬間噴發!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那是刻入靈魂的本能!是穿越以來在廢土掙紮求生所積攢的所有壓抑、憤怒、對這份死寂的滔天恨意,連同被強行打斷“回響”的暴怒,儘數灌注於指尖! 仿佛隻有摧毀眼前之物,才能平息那被撕裂靈魂般的痛楚!
她右手拇指與食指猛地扣住那根最粗壯、代表征伐之音的“徵”弦,一個凝聚了金石殺伐之意的“勾”指法,帶著玉石俱焚、毀天滅地的決絕,狠狠向外一拽、一放!
“錚——!!!”
一聲並非震耳欲聾、卻帶著撕裂靈魂般古老蠻橫頻率的琴音,如同無形的核爆衝擊波,以蘇莞為中心,轟然炸開!瞬間撕碎了廢土恒久的死寂!
效果,立竿見影且荒誕絕倫:
為首的稽查機器人: 抓向古琴的機械臂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僵直在半空!頭部的傳感器陣列瘋狂爆閃,如同壞掉的霓虹燈,發出刺耳的“滋啦——劈啪!”短路雜音。緊接著,它胸腔的揚聲器像是被強行灌入了狂暴的數據流,猛地爆發出跑調到令人頭皮發麻、節奏鬼畜癲狂的《忐忑》旋律!“啊啊哦~啊啊哦誒~”尖銳詭異的歌聲在狹小的空間裡瘋狂回蕩!同時,它的整個機體如同被無形的絲線操控,開始不受控製地、極其僵硬而誇張地左右搖擺、上下抽動,履帶原地打滑,金屬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活脫脫一場故障版的機械蹦迪!
第二個稽查機器人: 電子眼的紅光如同被掐滅的蠟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整個機體瞬間失去所有動力,“哐當”一聲,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金屬垃圾,直挺挺地砸在滿是油汙的地麵上,履帶還在無意識地空轉摩擦。
第三個稽查機器人: 反應最為“壯烈”。它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胸口,整個機體猛地向後倒飛出去,“轟隆!”一聲巨響,狠狠撞塌了窩棚本就搖搖欲墜的半麵鏽牆,砸進外麵的垃圾堆裡。四肢怪異地扭曲抽搐,關節縫隙處冒出縷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徹底癱瘓,隻有偶爾的電火花在殘骸上閃爍。
窩棚內,瞬間隻剩下那第一個機器人還在頑強(且無比詭異)地抽搐“蹦迪”,胸腔裡鬼畜的《忐忑》循環播放,形成一幅足以讓任何目睹者san值狂掉的荒誕畫麵。
蘇莞也被這遠超預期的效果驚得指尖微微一顫,那催命的琴音戛然而止。一股巨大的反衝力順著琴弦傳來,震得她虎口發麻,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如同擂鼓。
死寂重新籠罩,但這一次,死寂中充滿了濃烈的燒焦電路板糊味、泄露的冷卻液腥氣,以及那鬼畜歌聲帶來的精神汙染餘韻。
她低頭,看著自己那微微顫抖、卻仿佛蘊藏著毀滅之力的手指,指尖殘留的觸感中,除了能量的躁動和反噬的微痛,還有一絲…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被背叛般的刺痛?仿佛這力量喚醒的不隻是毀滅,還有某個被深埋的、充滿警告的回聲。她又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堪稱行為藝術巔峰的“稽查隊蹦迪現場”。眼中最初的驚愕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帶著顫栗的興奮光芒,在清澈的眼底熊熊燃燒,如同在無邊黑暗中窺見了一絲毀滅的真理。
“嗬…原來如此。”她低語,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沙啞和了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指尖輕輕撫過那根剛剛發出“弑機”之音的徵弦,感受著幽熒蛛絲上傳來的微弱震顫和殘留的、令她指尖微微發麻的能量共鳴。那共鳴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熟悉感?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冰冷的電子音曾回應過她的琴聲,如今卻以毀滅的方式再次顯現。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個還在抽搐“伴舞”的稽查隊長麵前。機器人頭部的紅光瘋狂閃爍,如同瀕死的求救信號,但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地跳著滑稽的死亡之舞。
蘇莞蹲下身,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廢鐵傀儡的“舞姿”,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帶著一種孩童發現新玩具般殘忍又天真的探究。她伸出沾著機油和灰塵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金屬腦殼上,像敲擊某種樂器般,輕輕叩了叩。
“喂,”她的聲音慵懶而戲謔,如同毒蛇吐信,“跳得…很有創意。不過,《忐忑》太吵了。下次,給你們換首《陽春白雪》洗洗耳朵?” 她頓了頓,補充道,眼神危險地眯起,“或者…《廣陵散》送你們一程?”
機器人頭部的紅光閃爍得幾乎要爆裂,無聲的電子尖嘯仿佛穿透了金屬外殼。
蘇莞不再理會這堆廢鐵,目光投向被撞開的破洞外。鐵鏽鎮邊緣那座搖搖欲墜的瞭望塔上,似乎有鏡片的反光極其短暫地一閃而過——是反抗軍的“眼睛”。
她知道,這垃圾堆裡的“平靜”日子,到頭了。一絲冰冷的覺悟取代了剛才的狂熱興奮,沉澱在眼底深處。
她抱著那張由垃圾拚湊而成、此刻卻仿佛掌握著生殺予奪權柄的焦黑古琴,慢慢走回她那堆滿破爛的“王座”。指尖無意識地撥弄過琴弦,發出一連串不成調的、細碎如冰珠滾落的清音,在彌漫著焦糊味的死寂中格外清晰。
“阿樞……”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屬於前世那台智能古琴調音助手的昵稱,被她無意識地、帶著一絲冰冷探究地輕輕念出。眼神穿過破敗的窩棚,投向灰霾籠罩的天空之城方向,變得幽深莫測,帶著審視與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困惑。
前世高山流水的清雅琴音,與今生廢土之上機械蹦迪的荒誕鬼畜,在她腦海中激烈碰撞、扭曲、融合。
再睜眼時,那雙曾溫潤如水的眸子裡,所有屬於“泠音仙子”的柔光儘數褪去,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一絲即將點燃整個腐朽秩序的、冰冷而熾烈的火焰。
指尖懸停於幽藍的蛛絲弦上,冰冷的微光映著她眼底的寒芒。
“既然你們稱此為‘噪音’,”她唇邊勾起一抹近乎妖異的微笑,聲音輕如情人低語,卻淬著斬斷一切的鋒銳,“那麼,就讓這‘噪音’,成為你們永恒的安魂序曲吧。”
廢土的寂靜,從這一刻起,注定要被另一種更古老、更狂暴的聲音,徹底撕裂。而風暴的中心,是這個在垃圾堆裡,用一把鑷子修古琴的“瘋批”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