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兒哥將那八百親衛予我,旬日之間,我能破開一門,而後舅舅引軍入城,大事可定。”霍去病說道。
簡陋的計劃,必勝的信心,這就是戰場勝率最高的打法。
簡單、直接。
什麼孫子兵法,什麼六韜,對軍中將校士卒而言,太難了。
八萬北軍圍住長安諸門,輪班倒發動十二時辰進攻,再擇精兵於夜,完成先登,打開城門,大軍入城。
如果不是霍去病,換作是任何時代,任何將帥,劉據、衛青立刻就開罵,這種“百騎劫營”戰法的變化,強調的是領軍無上的個人魅力,才能從敵人頑強防禦中撕開個口子。
但這是一戰兩度功冠全軍的霍去病,再加上劉據以肉、蛋、奶、蔬、果喂養近半年的太子親軍,找準機會,克下長安一門,難,也不難。
一月?
不!
一旬!
衛青意動了。
劉據點點頭,但不是同意攜軍進京,而是問道:“大兄,如果,我是說如果,父皇親臨城頭指揮作戰呢?”
“陛下都大漸了,怎麼可能……”
霍去病話說到一半,就止住了,又道:“據兒哥的意思,陛下無事?”
劉據接著霍去病的話,笑道:“怎麼可能有事啊。”
縱觀曆史,在皇帝中,比父皇更加薄涼的皇帝幾乎沒有。
母後的嫁妝何其豐厚,帝國雙璧,古今僅此一例,他的誕生,解除了父皇無子不行的威脅,然後呢,父皇是怎麼做的?
有感新興軍功集團過大,就想找兩個廢物老師,教授他孝順、善良,而他隨了父皇的願,成長為一個正直的儲君,父皇卻罵他子不類父,特彆是在大兄霍去病、舅舅衛青相繼死後,就著力鏟除衛氏外戚,意在逼反他,當他真的反了,父皇憑借著多年衛氏為其積攢的聖望,強勢鎮壓了他,母後自縊,落屍荒墳,而他,死於追殺,連帶妻妾兒孫,一同受誅。
有無數人說,那個思子宮,那個輪台己詔,是父皇受蒙騙了,後悔了,可終漢武一朝,母後被廢,死後無諡,而他,同樣死而無諡。
父皇,或許是即位之初,受竇、田二氏壓迫太狠,始終不忘外戚之禍,即便是死時,還搞了出殺母立子的戲碼,全然忘記了權臣之禍的可能。
間接導致了更多人的悲劇。
這麼個極度自私,極度惜命的人,會因宗親之血而死?
劉據不信。
“嗯。”
霍去病啞然。
如果陛下親臨城頭,指揮數十萬人作戰,能調動的軍力是難以想象的,且不說他和舅舅為陛下積累的聖望,就孝文、孝景二帝的遺澤,都能讓長安人人效死。
哪怕仍能獲得勝利,一座死城,一座血城,要了有什麼用?
“父皇詔劉閎入侍,是在等我啊。”劉據冷笑道。
衛青、霍去病遍體生寒。
北軍基本已經脫離陛下掌控,新興軍功集團也是隻認儲君不認天子,以陛下惡劣的性格,要是有機會,恐怕願意江山傾頹,社稷淪喪,也要徹底清除他們。
真要如所想那般,陛下的病,是個挖好的坑。
“據兒哥,如此機會,我們就按兵不動嗎?”
“當然不能,父皇想埋了我們,我們也想……權力的獲取,從來不是一步到位的,就像舅舅常吃的羊腿,要用刀一片一片吃掉,尤其是骨頭,不能生吞,要砸碎了,才可以吃到裡麵的骨髓。”
劉據為了衛青、霍去病講解什麼叫細嚼慢咽、敲骨吸髓,“宗親之血,濺到了父皇身上,以致於父皇隻能以無疾而病的方式,來躲避世人的謾罵。
但是,這也證明了一件事,上天降下了懲罰,也就是說,父皇,錯了!”
天子錯了?
這四個字,每個字單獨拿出來,衛青、霍去病都聽得懂,但組合起來,卻是那樣的陌生。
自古天子不認錯,就連桀紂那等的昏君、暴君,也隻是被推翻了政權,沒有認錯,也可能是沒有認錯的機會。
“這二十年來,父皇處處自以為效孝文、孝景之舉,親民近民、慈恕恭儉,其實大興土木,設中、外兩朝百官如家奴,視國庫如私產,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以致上奢下貪,耗儘民財,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衛青、霍去病僵在那裡,臉色陡地變了,不受控製地抖動,這些話,作為臣子聽了,都覺得大逆不道,天雷滾滾,這要讓陛下聽了……
“我大漢朝設官吏數萬,幕府重重,竟無一人敢對陛下言之,當朝不言,煌煌史冊,自有後人言之!”
劉據望著霍去病,“大兄,你說天道降罰,而兩朝袞袞諸公皆不言之,他們,是不是想讓陛下留罵名於千秋萬代?是不是人人盼著陛下早日崩殂?”
那眼中,那寒光,那閃出的殺氣,都讓霍去病駭然,隻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據兒哥這些,是針對的無動於衷地兩朝官吏,絕不是在想送陛下走。
“據兒哥說的是。”
“既然如此,就請大兄將我的話轉奏中、外兩朝,並請一人擬個罪己雄文,傳揚天下,上祭蒼天,下慰黎民,以期獲贖痊愈。”
這番話,劉據說得心血潮湧,聲若洪鐘,將一座將軍幕府鎮得嗡嗡直響!
衛青默然。
希望陛下龍體保重,長樂未央。
“喏。”
霍去病領命。
至於該找誰寫那罪己雄文,不必多言。
……
茂陵。
司馬相如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牙關緊閉,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拿著狼毫筆的手抽搐的如得了雞爪瘋,怎麼都下不去筆。
但當長劍架在脖頸上時,一篇不遜色《上林賦》的雄文,盞茶即就。
惟元狩之二祀兮,承赫赫之天威。
掃龍庭而懸胡月兮,踏祁連以勒燕然。
萬騎奔雷驚瀚海兮,單於夜遁走陰山。
武功煊赫耀八表兮,四夷震疊仰漢旃。
然臣伏闕而披肝膽兮,竊睹瘡痍之在野。
聞閭閻有未瘳之痛兮,見倉廩多虛耗之嗟。
敢效狂愚效芹曝兮,願陛下垂聽於丹墀之下!
觀夫:
九重之闕,連雲靄靄;未央之燈,徹夜煌煌。
南山之竹,儘書捷報;東海之波,難載封賞。
博望槎通星河渺,上林苑闊麋鹿狂。
金吾衛擁千騎塵,方士言縈五色祥。
然察彼:
關中之粟,十室九空;河朔之氓,鶉衣百結。
丁壯委骨黃沙冷,嫠婦泣血白草折。
春蠶已儘絲難續,秋禾未登稅先決。
鹽鐵雖利歸少府,黔首何堪骨髓竭?
昔文景之遺厚德兮,如甘霖之沃中州。
今瘡痍未複征伐又起兮,似涸澤而求魚鯫!
豈不聞:
“兵者凶器,聖人慎之”?“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
昔秦並六國何其雄兮,終戍卒叫而社稷亡!
陛下睿智秉乾綱兮,豈不察此危殆之象?
路伏波曾言“堆金南海”兮,今漠北功成,可念“懸車”之想?
汲長孺力陳“匈奴未滅”兮,然生民喘息,實乃興邦之本壤!
願陛下:
收昆吾之劍,藏虎符於北闕;
息汗血之馬,放驊騮於南山。
省甘泉之宴,罷蜃樓之船。
斥方士之虛妄,親稼穡之艱難。
開太倉以活涸鮒,弛鹽鐵以蘇痍瘢。
減徭役使歸隴畝,薄賦斂以慰痌瘝。
使鰥寡得有所養,孤孺免號於風簷。
待元氣複如春苗兮,倉廩實而禮義生。
然後修文德以懷遠兮,何勞金戈擾玉京?
四夷慕義自來附兮,勝強弩射飄蓬!
臣聞: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欲木茂者固其根,欲流長者浚其源”。
昔夏禹泣罪而下車,周王止輦以詢芻蕘。
今臣冒死瀝血以進言兮,非敢沽直釣譽於當朝。
惟懼鼎沸之勢將成兮,負高祖創業之劬勞!
陛下若納芻蕘:
止步於元狩之功,布澤於瘡痍之壤。
則蒼生幸甚!社稷幸甚!
德澤必被於萬世兮,巍巍乎共嵩華而永長!
頌曰:
煌煌大漢,天命所歸。
武功既成,文德宜恢。
息兵養民,膏雨霏霏。
本固枝榮,永綏九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