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隱隱電閃,轟隆隆一陣悶雷從屋頂掠過,細密的雨滴落下,猶如萬蠶食桑,又如清風過竹。
正是關中年年難免的秋季老霖雨。
此時秋收方完,糧食入倉,暫不播種,上天的綿綿細雨來得可謂妙極。
“中大夫,雨滑,走慢點!”隔著老遠,周陽由就大聲喊道。
莊助望著如數歸來的欽差,眼底閃過一絲失望,笑道:“回來了!回來就好!”
所忠、減宣默然不語。
哪怕再愚笨,這時也知道是被中大夫利用了,一邊是陛下,一邊是大司馬,忠臣難以二侍,他們本就是酷吏,不佳的名聲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史筆如鐵,注定要遺臭萬年的兩人,哀莫大於心死,隻等上呈北軍貪墨之後,就辭官歸故裡,再不出仕。
莊助伸出雙手,一左一右攙住折身行禮的所忠、減宣,“你們是功臣,不必多禮,走,隨我入宮覲見。”
功臣二字,在兩人耳中,是那麼的刺耳,他們雖是酷吏,但不是那種以身後名換生前事的人,麵對莊助的牽引,一動不動,所忠、減宣強行見了禮,“中大夫,我們身體不便,像是染了風寒,見駕恐驚了龍體,賬冊進宮即可,我們,就罷了。”
滿是去意的話,心有愧意的莊助下意識地鬆開了手,所忠、減宣再拜,轉身走出了絲綢蓋的範圍,淋著雨,消失在街巷的儘頭。
“不知好歹的東西!”
周陽由朝著兩道背影啐了一口,主動拉上莊助的手,“中大夫,沒有他們,北軍諸將也跑不掉。”
莊助望著周陽由,知道這是個純粹的人,是個脫離高級趣味的小人,忽然喪失了所有交談的興趣,“陛下正等著呢,走吧。”
石渠閣。
從大漢建立,長安作為國都開始設計修建時,丞相蕭何就在未央宮中主持修建了天祿閣與石渠閣。
在高祖時,繼續推行秦代的“挾書之律”,規定民間不準藏書的禁令。
孝惠帝時,為收集和整理圖書,廢除“挾書之律”。
及至當今陛下,更積極地收集整理書籍,命令丞相公孫弘“廣開獻書之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
可以說,天祿閣是大漢帝國圖書館,石渠閣,則是大漢帝國檔案館。
劉徹調取了長安建造圖。
七十多年了,長安從未變化,或者說,皇宮未有變化,止於未央、長樂的營造,身為大漢皇帝的他,早就不滿足於此了。
莊助、周陽由來到石渠閣時,劉徹正對著自己所繪的皇城建造圖入神。
“陛下啊,又在為國嘔心了,該節節勞了。”
莊助眼睛隻是掃過那建造圖,“建章宮”、“桂宮”、“北宮”、“明光宮”四座宮殿的名字、位置、大小便浮現在心中。
除了過目不忘的本領,莊助最強的便是心算,這四宮若成,至少要幾百萬金。
帝國幾年,乃至多年賦稅。
如此窮奢極恀的營造,外朝、中朝是不可能同意的。
“莊助,你來得正好。”
劉徹手指敲著攤開在玉幾上的大圖,“你看,長安城這麼大,卻空蕩蕩沒個可看可樂處,這份設計如何?”
“好!陛下真道得奇思妙想,飛閣輦道連接四宮,連接未央、長樂兩宮,連接長安城內、城外,天下無人能及也。”莊助不吝嗇讚揚道。
“即刻動工,你來監造如何?”
“敢問陛下,四宮要幾多金?”
“百萬之數大體不差。”
“臣請陛下說明。”
“工師算過,三百萬金。”劉徹微皺眉頭,顯然對莊助的追問有所不滿。
莊助顧不得那些,“陛下,國庫存金,除去衛青、霍去病的軍費、官吏俸金和諸多開支,能動用的,不足一百萬金,如何能夠?”
大漢很有錢。
尤其是孝文、孝景二帝大治,在陛下繼位時,錢糧不計其數,連穿錢的繩子都能腐朽。
可在陛下繼位後,尤其是竇太皇太後死後,陛下親掌大權,十多年來,年年征伐不斷,動輒十萬、數十萬大軍,人吃馬嚼,再厚的老底也有些遭不住了。
時至今日,能讓陛下隨意揮灑的金錢,內帑不到一百萬金,除非,暫停北征,與匈奴議和,而這是不可能的,劉徹、莊助君臣二人甚至都不會提起。
劉徹爽朗大笑,“錢有何難?卿可看朕衣?”
“這?這是什麼絲帛?”莊助驚訝地盯住了陛下身衣。
不是龍袍,也不是華繡,緞麵上,有蝴蝶,還有蜜蜂,更多的,是紛紛飄零的花瓣!
這樣的絲帛,讓人一看就知道,是適合晚上穿的衣裳。
“早間,齊商東郭鹹陽與南陽商人孔僅以此綢獻見,卿回去時可以帶走十匹,偏巧他們給朕帶來一筆重金,一年三十萬金,十年三百萬金,朕欲十年建四宮,卿以為如何?”劉徹傲然道。
莊助警惕道:“東郭鹹陽、孔僅可是求官?”
“非也,而是獻策。”
“何策?”
“茲事體大,會有公論,現在還不能言。”劉徹搖搖頭笑道。
那篇策言,利國啊。
“陛下,商人是一群無利不起早之徒,臣以為,當多思多慮。”莊助勸諫道。
劉徹微笑道:“朕知也,卿勿慮之,此事不必再提,這次進宮,是不是北軍有了了解?”
“回陛下,北軍之事已然明了,諸將上下其手,吃空餉,貪撫恤,墨汙成風,僅半年多的時間,就有萬金虧空,不過有回音,皇太子殿下會出錢補上這份虧空。”莊助恭聲道。
“太子,哪來的錢?”劉徹疑惑道。
就皇後、衛青、霍去病等外戚的錢,拚拚湊湊可能弄出幾千金,但萬金,絕不可能。
“臣不知。”
“去查。”
劉徹的好心情突然消失了,臉色鐵青,冷著聲調,“不管北軍以什麼理由填補虧空,都讓禦史大夫去訊問,另外,讓繡衣使者查出太子金錢來源。”
一個有兵、有錢、有人心,又類父的太子,想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