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的中軍幕府,前帳小而後帳大。
前帳聚將廳隻有一丈左右,簡單得隻能安置虎符、詔令、王劍的一張大案,再就是將領議事坐的十多個座椅。
後帳卻足足有三丈見方,除了一張僅可容身的軍榻,整齊堆積的簡書占去了絕大多數空間。
此外,就是一幅丈餘見方的巨大的漠北地圖,而這個,劉據還在皇帝父親的宣室殿中見過。
晚食當肉,衛青照舊是一鼎黃羊肉,不要湯餅,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
過去的時間裡,衛青常常是朝不保夕,簡樸粗獷的生活逐漸形成了習慣,而對冗長的時間去消磨繁瑣的酒菜,他從看不在眼裡。
於衛青而言,一頓飯,有一鼎肉或一盆湯餅就很滿意了。
至於行軍打仗,隻要有乾肉乾餅水袋三樣就行,在衛青的中軍大帳,根本就沒有小灶一說。
小吏到大司馬,衛青最感頭痛的就是頻繁的官宴和奢靡的應酬,但凡大小宴飲,隻是簡單吃飽,然後靜觀形形色色人等的誑語醉態。
久而久之,他這種習慣也為皇親貴戚、軍中將士所熟悉,包括皇帝在內,貴胄們似乎對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軍中將士卻對他衷心擁戴、百般敬仰,對他嚴格的軍令與嚴酷的訓練方式也樂於服從。
劉據接受舅舅遞來原始且充滿味道的黃羊肉,什麼也沒有說,就那樣吃了起來。
舅甥誰也不說話,更沒有提及帳外的對話,帳中隻有撕咬羊肉的聲音,詭異而又恐怖。
從古至今,皇帝的宮廷與管理國家的朝廷,在組織上有許多混同之處,如光祿勳、衛尉,本屬於中央朝廷的九卿,但同時又是守衛皇宮的近衛侍臣。
再比如少府,其職務主要是管理皇帝的私產,也是九卿之一,可當朝的少府,很多時候不止未央少府一個。
長信少府,屬於太皇太後或皇太後。
長樂少府,屬於皇後。
太子少府,屬於太子。
在大漢朝,臨朝稱製的,可不僅有皇帝,皇帝的臣子是正卿,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太子的臣子是宮卿。
尤其是太皇太後宮卿、皇太後宮卿,不設則已,一旦設置,其位不但在皇後宮卿之上,而且在正卿之上。
那個在孝景帝崩後,鎮壓當今皇帝七年朝製的竇太皇太後,便是近前的例子。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不外如是也。
雖然在竇太皇太後死後,皇帝總攬大權,逐步減少掣肘,剪除了不少皇太後、皇後,以及太子的“羽翼”,但古製難以撼動。
皇後的長樂少府、中宮衛尉,皇太子的太子少府、太子中盾、太子衛率,一財一兵,仍然得到保留。
中宮衛尉,掌長樂宮衛隊,甚至包括武庫兵器,都聽命於皇後。
太子中盾,掌太子宮周圍徼巡的兵馬,太子衛率,太子近衛之軍,皆聽命於太子。
依前製,太子中盾、太子衛率各掌兵馬兩千,但作為漢武大帝,劉徹並非毫無作為,皇後、皇太子宮屬所掌兵馬,大部分由正卿衛尉直接指派,或者說,由皇帝指派。
現今正卿衛尉是李廣,天子親信。
太子宮,一中盾、一衛率,四千人軍製,能由劉據親自挑選的,隻八百人。
用完飯食,劉據望向衛青,輕聲道:“八百人就八百人。”
衛青也望著劉據,總覺得外甥的話還沒有說完,宮闈之事,大司馬的他不可能一無所知,況且,宮外的暗潮,早就湧動了起來,想了想道:“北軍八萬人,皆供據兒挑選。”
……
渭水的清晨分外壯美。
浩淼的水麵在火紅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輪紅日湧出水天相接處,山水風物頓成朦朦紅色剪影,蒼茫葦草翻滾著金紅的長波。
連綿不斷的軍帳、戰車、幡旗、矛戈結成的壯闊軍營,環繞水麵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
校場,兩麵大纛旗迎風舒卷,一麵大書“漢大司馬”,一麵大書“漢皇太子”。
劉據遙望行營相接的廣闊營區,一種豪情油然而生,低聲命令:“擂鼓。”
旗令當先,鼓槌重擊,“黑老虎”的鼓麵立時蕩漾開來,一種整齊而沉重的聲音向著四周傳揚開來。
戰鼓敲響。
仲夏的曦色中,紅色衣甲的步兵、騎兵如潮水般湧至校場,三通鼓罷,校場已經成了紅海,紅色旗甲的兵團整肅地排列在“漢”字大纛旗下,嚴陣以待,隨時便可衝殺。
站在聚集成步騎兩陣前,大漢諸將公孫敖、趙食其、路博德、趙破奴、李敢等人卻非常疑惑,此次全軍集合,他們沒有得到命令,更沒有得到提前通知。
難道,匈奴人打過來了?
更加緊張的是中尉司馬安,北軍使者護軍任安。
大漢軍製,長安有南北二軍,中尉是三輔將軍、掌北軍,與守衛宮禁、掌南軍的衛尉相為表裡。
而使者護軍,為今天子所設,負責監理北軍。
尋常時候,中尉、北軍使者護軍共主北軍軍事,司馬安、任安,入仕入伍前,都出自衛青門下,為門客,後遂衛青征戰、舉薦,方成國卿之一、一軍之主,相處融洽。
一將一監,慌忙從各自幕府中走出,相遇之時,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茫然,直到望見主將台上的大司馬,皇太子,這才鬆了口氣,站到了一旁。
這對天下最有權勢的舅甥,不論做什麼,都沒有他置喙的餘地,即便是大司馬為搏皇太子一笑。
望著軍陣的變化,劉據心潮澎湃,原來軍演、軍訓時的領導心中滋味是這樣的?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此中滋味,不足與外人道也。
而這,僅僅是八萬之軍。
劉據的心中不受控製地生出野望,稱帝前,他,要節製天下兵馬!
回望向大司馬的舅舅,衛青微微頷首,腳步後退了半步,如何挑選八百親衛,皆由他決定。
八萬血勇,取八百之衛,選出怎樣的精銳,衛青都不意外,這可是流淌著劉、衛兩家之血的太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