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夫的話十分大膽,畢竟這話其實與謀反無異。
但此時在大殿之中的、能夠聽見這話的隻有兩個人,一個衛子夫,一個劉據,沒有外人,兩個都是膽大包天的人。
“不必。”
劉據緩緩拒絕了,他看著麵前那香爐中緩慢沸騰的煙氣,語氣中帶著十足的自信:“母後,這一局,在他們二人發作的時候,勝負便已經提前注定了。”
“父皇不會容忍一個這般野心而又猖狂的人存在。”
他的嘴角帶著淡淡的不屑。
或許在武帝看來,這一盤棋局之上隻有兩個棋手,他與陳璟,可事實上,這一盤棋局之上有三個棋手,一個陳璟,一個武帝,還有一個劉據。
劉據看似是棋子,實在是在穩坐釣魚台,穩穩當當當看著兩位棋手利用他的身份博弈,利用這天下人博弈,而他在關鍵的時候再下場。
他垂眸說道:“父皇一直想要一個肖似他的繼承人,可是我的那幾個弟弟,無論是哪一個都無法讓父皇滿意的。”
“您知道為什麼嗎?”
衛子夫的眼睛中帶著些許困惑,她雖然在武帝身邊許久,但對此卻並不是十分的了解:“為什麼?”
劉據緩緩一笑,他站起身子來看著麵前的燭火飄蕩。
“就像是當年的太祖高皇帝一樣。”
他緩緩側身:“我父皇的這幾個子嗣中,唯有五皇子劉髉與父皇最為肖似,但卻也如同當年太祖高皇帝的子嗣中趙王劉如意一樣,隻是肖似其形,而非肖似其人。”
劉據伸出手,撚著那已經熄滅了的燭火,些許微微的灼燒感讓他感覺更加真實。
“當年太祖高皇帝為什麼沒有選擇性格與其形而肖似的趙王,反而是最後將皇位給了仁德的惠帝?不過是因為他明白,惠帝最後會將皇位給太宗皇帝罷了。”
他低低垂著的眼眸中掩藏著無儘的思緒,那思緒中帶著令人酣然的歎惋。
“而太祖高皇帝也明白,唯有太宗皇帝才是最為肖似他的。”
“看似沒有太祖皇帝的酷烈之風,可卻隻是將那些許的酷烈與手腕內斂,鋒芒內斂變成了無害之輩,因而潛藏在諸多皇子之中。”
“太祖高皇帝不會選擇趙王的原因還因為趙王沒有多少的為君智慧。”
劉據冷笑一聲,轉過身子,臉上帶著傲然:“此時此刻,何如彼時彼刻?劉髉與劉旦之於父皇,何如趙王劉如意之如太祖高皇帝?”
他走到了衛子夫的的麵前:“母後,您放下心吧。”
“父皇不會選擇幾個蠢貨的。”
劉據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聲音緩緩落下:“隻是的確需要母後派遣人手告知嬗兒一聲,令其速速率領大將軍府以及宮中禁衛,捉拿五皇子劉髉、三皇子劉旦!”
“他們二人此時隻怕是正在狗咬狗!”
說完這話之後,劉據走入了那無儘的夜色與風雨之中,風聲雨中彙聚成了一曲命運的交響曲,讓這天幕之下的所有人都為之傾聽。
繡衣使者處
江充一身雨水,走入這大殿中的時候雨水還順著他的衣衫滴落在地上,往日裡他是絕對不會犯下如此細微的錯誤的,可此時不同於往日,他已經完全沒有心思管轄這些細節了,隻是匆忙上前,去扒拉著關於那個人的詳細消息。
“找到了!”
江充的眸子中充斥著血絲,像是一條走入絕路的瘋狗。
他的雙手顫抖著翻閱麵前的竹簡,想要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他死死的盯著那個人的信息,臉上帶著猖狂的笑意。
“果然,果然!”
隻見那個人的信息之上,赫然寫著一行字。
“其有胞兄,名蘊,任於東宮。”
這一行小字足以證明,那個人是太子派遣而來的!
他咬著牙,癲狂的情緒在內心中蔓延著:“太子當真是好算計啊,自己派遣人來挑動承恩侯與五皇子,讓他們動了此等心思,之後再借助五皇子的手構陷三皇子,而自己卻可以悄然之間從此脫身。”
“屆時,五皇子與三皇子全都倒下之後,隻怕這朝堂上便是太子一人說了算了!”
江充將那消息藏入懷中,而後翻身而走。
他要前往與李廣利等人約定好的地方,連夜狂奔至甘泉宮!
隻要這個消息落在了皇帝的桌案之上,太子哪怕是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而他們也可以趁勢抽身。
即便不能完全無損,也能夠休養生息,與太子再戰一回合。
大殿之外,風雨交加,江充卻風雨無阻,冒著巨大的風雨而去,這一切都早已經注定。
黑夜之中,有清脆的聲音落下,那聲音到底是雷霆落下的聲音,到底是雨水衝刷這汙濁世上的聲音,還是有下棋人落子的聲音?
一切恍忽不定。
宮中
劉旦、劉髉二人正在拚命斥責對方,想要將其拉下馬的時候,一陣腳步聲緩緩響起,一個淡然而又帶著些許書生氣的身影出現在了二人的麵前。
正是太子劉據。
太子劉據依舊是往昔那個可靠的長兄模樣,他來到兩人麵前,臉上還帶著勸誡之色:“都是兄弟,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開,非要鬨到這種程度的呢?”
隻是這一次,他的臉上沒有了那種純良溫順的笑容。
那一抹笑雖然依舊掛在他的麵頰上,但看起來卻如同擇機噬人的猛虎一樣!
“轟隆隆——”
一道雷霆聲驟然之間響起,淡紫色的閃電從天穹的一處劈向了天穹的另外一處,仿佛是要把整個天穹都給劈開來一樣!
閃電照亮了劉據的麵龐,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如同一隻猛虎一樣,瞬間驚醒了正在爭吵的劉旦與劉髉。
“大哥?”
劉旦臉上帶著驚喜:“大哥!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就是這個家夥,他在你的宮中埋下了巫蠱,想要借此機會陷害您啊!”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走到了劉據的麵前,好似是一副與劉據同仇敵愾的樣子。
“大哥你快讓人把他抓起來!”
劉髉這種能夠與劉據抗爭多年的人,多少是比劉旦聰明一些的,今日早些時候,承恩侯的信件早已經入宮,他早就明白了今時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所以此時隻是扯開嘴角,冷笑一聲:“老三啊,你可真是愚蠢。”
“你以為這一切咱們這位好大哥不知情?”
“那個挑動我舅舅,讓我們發動這一場這巫蠱之亂的人,便是你麵前口口聲聲喊著好大哥稱號的這個人的陰謀!”
劉髉咬著牙,腰間配著長劍。
“可是劉據,你千謀萬算,你忘記算了一件事情!”
劉髉知道自己要死了,但他卻覺著自己可以趁著這個機會,找準這個時機,將劉據也從那高高在上的太子之位上拉下來!
“我舅舅已經帶著劉宗正連夜前往甘泉宮,向陛下當麵稟告你謀逆的事情了!”
他站在那裡:“你如今隻有兩條路可走。”
“第一,現在殺了我們兩個,而後讓京都之中的霍嬗替你調兵,逼宮甘泉宮,你若是逼宮成功,自然而然可以登基為帝,扭轉命運。”
“第二,就是在這長安城中等死!”
“隻要父皇知道了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你必死無疑!”
劉髉站在那裡,麵頰上些許雨水順著他的臉流淌下來,劃過他的衣衫,他此時的麵容猙獰無比,頭發也全都被打濕了。
道道雷霆閃電劃過,照亮他的麵龐。
“你敢嗎?”
他猖獗的大笑著:“你不敢!”
“所以你隻有死路一條!”
劉旦此時顫顫巍巍的走向一旁,臉上已經充斥著駭然和茫然的神色,他本來天資就不怎麼聰穎,勉強因為救駕之功所以才能夠和這兩個人站在一起。
此時的他聽到這麼多的消息,整個人都是茫然的,不知道該如何做了。
但劉據的神色不變。
他隻是淡淡的站在那裡,手中持著一把油紙傘,雨水打在傘麵上而後滑落下來,若同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一樣清脆。
“哦?”
“你說孤隻有這兩條路?”
劉據似笑非笑:“可是孤卻不這麼覺著。”
他的麵龐上帶著憐憫之色:“你如此說,不過是想要拚死一搏,用這個辦法來激將孤,讓孤順著你的心意走向著兩條注定是死路的辦法罷了。”
“真正的生路,藏在你所說的兩條路之下。”
“長安城孤能夠調動的士兵,不過是禁軍的一部分以及大將軍府的士兵罷了,可這兩種士兵都不會陪著孤謀逆。”
“不必這麼看著孤,你所說的逼宮不就是謀逆嗎?那些士卒可聽不懂你政治美化過的言論,他們隻知道自己就是謀反!誅九族的大罪!”
“所以,一旦走向這條路,孤注定會死——因為孤不可能打贏有陳氏幫助的父皇。”
“至於第二條路?”
劉據啞然一笑:“你刻意說這是一條死路,為的是逼迫孤走另外一條路,但這一條路也的確是死路,因為什麼都不做,父皇隻會覺著我太過於怯懦。”
“隻是你也不必費心。”
劉據仰起頭,伸出手,掌心接著這天上掉落下來的雨點。
“這一局在開始的時候,孤最初便是一條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