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發出“叩、叩、叩”的輕響。
每一下,都是敲在百官的心上。
太子李亨的身體已經開始微微發抖,他不敢去看自己的父皇,更不敢去看自己的十六弟。
他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完了,這次真的完了。
就連一直閉目養神的李林甫,此刻也緩緩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珠裡,閃過誰也看不懂的幽光。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表演”的盧奕,又看了一眼麵色鐵青的楊國忠,最後,目光落在了那個自始至終,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永王李璘身上。
這個年輕人,太過平靜了。
平靜得……
可怕。
楊國忠見火候已到,心中冷笑連連。
他就是要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把李璘的罪名一條條釘死,讓他永無翻身之日!
他向前一步,從隊列中走出,整個人的氣勢高漲,鋒芒畢露。
“臣,楊國忠,有本啟奏!”
他的聲音洪亮而充滿了壓迫感,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之中。
“宋中丞所言,盧侍郎所奏,句句屬實,臣皆可作證!”
他先是肯定了自己兩個手下的彈劾,隨即話鋒一轉,將矛頭直指李璘的品性。
“聖人!永王李璘,品性頑劣,心胸狹隘,早已不是一日兩日!”
“前番朝會,為立後之事,他便與太子勾結,忤逆聖意,使得聖上龍體違和,此乃不孝!”
“如今,他奉命辦事,卻陽奉陰違,消極怠工,此乃不忠!”
“對宮中內侍,一言不合,便痛下殺手,視人命如草芥,此乃不仁!”
“身為皇子,不忠不孝不仁!樁樁件件,罄竹難書!臣以為,永王李璘,早已失德,不堪為皇室子弟!”
楊國忠的聲音越來越激昂,他猛地轉身,用手指著李璘的方向,厲聲喝道:“臣彈劾永王李璘,目無君父,品行敗壞,藐視國法,結黨營私!此三樁大罪,任何一條,都足以將其廢為庶人!”
“如今三罪並罰,臣懇請聖上,為肅清朝綱,為嚴明國法,為保全我李唐皇室的顏麵,將永王李璘……削去王爵,逐出宗譜,貶黜嶺南,永不錄用!”
“請聖上,明斷!”
說完,楊國忠猛地撩起袍擺,重重地跪了下去,額頭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請聖上,明斷!”
宋昱、盧奕,以及所有楊國忠一係的官員,是得到了統一的號令,齊刷刷地從隊列中走出,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請聖上,明斷!”
“請聖上,嚴懲永王!”
“請聖上,肅清朝綱!”
一聲聲的呐喊,彙聚成巨大的聲浪,衝擊著這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也衝擊著龍椅上那個孤家寡人的帝王。
整個含元殿,除了這一片跪地請命的官員,便隻剩下寂靜。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彙聚在三個點上。
一個是跪在地上,滿臉“忠義”,實則猙獰得意的楊國忠。
一個是坐在至高無上的龍椅上,臉色陰沉的皇帝李隆基。
最後一個,則是那個從始至終,都站在原地,一言不發,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毫變化的……
永王,李璘。
他就是風暴的中心,周遭的一切都在瘋狂旋轉,怒吼,咆哮,而他,卻始終泰然處之。
龍椅之上,李隆基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卻渾濁不堪,充滿了倦意。
他,李隆基,大唐的天子,天下的共主,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他的目光越過下方黑壓壓的群臣,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楊國忠身上。
看著楊國忠那張漲紅了的、充滿了“忠義”和“憤慨”的臉,李隆基心中竟生出了久違的暖意。
看看!
這才是朕的忠臣!
那群逆子,一個個翅膀硬了,都敢聯合起來對抗自己的父皇!
再看看那個李璘……
李隆基的視線射向那個始終沉默的兒子。
從頭到尾,這個兒子連眉毛都未曾動過一下。
這種平靜,在李隆基看來,不是沉穩,而是最赤裸裸的蔑視!
他是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嘲諷自己這個父皇的無能和昏聵!
好,很好!
你們不是要抱團取暖嗎?
不是要用孝道和祖宗家法來壓朕嗎?
朕今日,便先拿你這個最沉得住氣的兒子開刀!
朕要讓你們所有人都看清楚,誰才是這大唐真正的主人!
楊國忠的每一句彈劾,都是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李隆基的心坎上。
不忠、不孝、不仁!
好一個不忠不孝不仁!
楊國忠說得對!
此子不除,朕的顏麵何存?
皇室的威嚴何在?
暴戾的殺意在李隆基胸中翻騰,他甚至已經想好了李璘的下場。
貶黜嶺南?
太便宜他了!
朕要將他削去王爵,廢為庶人,發配到最蠻荒的瓊州,讓他與蛇蟲鼠蟻為伍,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李隆基緩緩抬起了右手,準備拿起案幾上的朱筆,親自寫下那道決定一個皇子生死的諭旨。
整個含元殿的氣氛,在這一刻壓抑到了極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多餘的聲音都沒有。
跪在地上的楊國忠一黨,臉上已經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狂喜和得意。
他們已經看到,永王李璘是一條喪家之犬被拖出大殿,而他們,將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
太子李亨的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顫抖。
他看著那個即將下達諭旨的父皇,心中充滿了絕望。
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皇的怒火,終究還是被點燃了。
然而,就在李隆基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支冰冷的朱筆的瞬間;
——“陛下!”
一聲嘶啞而又尖利的呐喊,如同平地驚雷,猛地在大殿之中炸響!
這聲音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淒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和恐慌,瞬間撕裂了殿內死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呐喊嚇了一跳,紛紛循聲望去。
隻見左相李林甫,那個一向以“口蜜腹劍”、城府深沉著稱的老狐狸,此刻竟從隊列中連滾帶爬地衝了出來,官帽歪斜,朝服淩亂,一張老臉慘白得沒有血色,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恐懼。
他甚至來不及整理儀容,便“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了大殿中央,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
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和他平日裡那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權相形象,形成了無比巨大的反差。
滿朝文武,無不愕然。
楊國忠更是皺起了眉頭,心中湧起強烈的不悅。
這個老東西,又想耍什麼花招?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在聖人即將下旨定罪的關鍵時刻跳出來,難道是想為李璘求情?
他憑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
李隆基被打斷了動作,心中的殺意和快感瞬間被惱怒所取代。
他陰沉著臉,盯著跪在下麵的李林甫,冷冷地問道:“李卿,何事如此驚慌?難道這朝堂之上,還有什麼事,比懲治一個不忠不孝的逆子更重要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不滿和警告。
然而,李林甫是根本沒有聽出皇帝的怒意,他隻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將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咚!”
這一下,磕得是如此之重,以至於他蒼老的額頭上,瞬間便滲出了殷紅的血跡。
他抬起頭,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得扭曲、破碎,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啟稟陛下……大事……大事不妙了啊!”
他嘶聲力竭地喊道,聲音中帶著哭腔。
“荊州……荊州叛軍起兵百萬,兵鋒……兵鋒已直指長安!”
“大唐……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