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年,六月的雪城,烈日炎炎。
祁嘉穿著大背心、花褲衩,雙手插兜下了火車,叼著根煙,沿著線路向雪城工務段古塔工區走去。
看著遠處的工區,祁嘉感慨萬千。
雖說是屎窩挪進了尿窩子,怎麼都是臭,但好在調到這個地方後,下班能回家了,人要知道滿足,是不?
可父輩流傳幾十年的話,“遠看撿破爛的,近看要飯的,仔細一看,原來是工務段的!”如同一把尖刀一樣,不停刺痛著祁嘉的心。
他是個退伍兵,剛分工作兩個星期。
當時,鐵路的退伍兵是分工作的。
這種情況當時叫“係統管理單位職工子女專項安置”政策,不僅僅是鐵路,石油、電力等等承擔國家經濟命脈的大國企都有這個政策。
因為自己父親就是工務段的工人,在部隊待了兩年之後,回來鐵路就接收了他,派去鶴城的鐵路工程學校就讀了一年,然後分到了工務段。
現在想想,真應該感謝黨和國家。
他初二就輟學了,在社會上瞎混,雖說沒造成什麼影響,但也是沒有文化。
那時候,他總有一種可笑的優越感,學生花錢上學,畢業了不一定能就業,因為這個政策,退伍兵開著工資上學,並且,單位早就接收完了。
當時,祁嘉的誌願是機務段,想當一名火車司機,第二誌願是車務段,能穿上製服乾乾淨淨的,開多開少無所謂。
可天就不遂人願,他分到了工務段。
雖說那也是國家編製內的工人,但兒時的印象太過深刻,父親背著洋鎬,穿得破破爛爛,騎著三手的小摩托,每天一早,轟隆隆地趕往荒郊野嶺……
那一刻,祁嘉真真正正的體會到了許三多的無奈,可能西裝革履,乾乾淨淨這輩子都與我無緣了。
可又能怎麼辦?
古塔車間主任辦公室內,徐主任笑著說:“祁嘉是吧,坐,放鬆放鬆,我跟講幾句話。”
祁嘉本以為是歡迎,結果是下馬威。
徐主任告知不能打架,否則,兩個人都要待崗。
這個待崗不是下崗,就是你犯了大錯,回家待幾個月,這個期間除了五險兩金給你交著,隻拿幾百塊錢的工資。
徐主任的談話中,連帶著還有大餅加威脅,乾好了,可以提班長,花多少錢先不提。但乾不好,肯定會送到鉤子工區。
鉤子那個地方,祁嘉相當熟悉了!
因為兩個星期前剛分配到那裡,鉤子村的條件十分艱苦,就鐵路公區外3k有一個小賣店,啤酒還都是臨期的,喝著一股馬尿味。
那兩個星期,他就背著個噴藥桶,去老鄉家裡或者河邊打水,對上除草藥,每天沿著鉤子工區管轄的十幾公裡在路肩除草。
要說真正的工務段的活,祁嘉還一點沒接觸過,瞎溜達兩個星期,挺好個小夥曬得黢黑不說,連家都沒回過。
主任點燃顆煙,用力吸了一口:“能調回來不錯,這裡你下班能回家,而且,古塔工區守著車間,汽油多,一般都用機具作業,乾活要省力不少。”
祁嘉心裡明鏡的,廢話真多!
那叫五千塊錢,祁嘉父親給主任送五千塊錢,才給他調回來的好不?
說完,徐主任拿起電話,搖過來一個大叔:“老孫,這是老祁兒子,你給他找個黃馬夾子,讓他跟著上道乾活!”
聽到乾活,祁嘉鬆了口氣。
他自認為沒有比打藥更狗的活兒,那噴藥桶太沉了,隻要不是路肩打藥,讓他乾啥就行!
兒時印象中,父親一大堆人扛著洋鎬、順線路走,時不時敲敲,意思意思,混混一天就過去了,也沒啥壓力。
孫工長帶著祁嘉離開了主任室。
那班長叫陳溫,他的摩托車很好,沒有祁嘉父親摩托車那法拉利炸街一般的聲音,被工長電話叫回工區,接上他趕往了現場。
陳班長騎著車,笑著說:“祁嘉,咱們工區花名冊上有二十一個人,其中六個人,我也不知道是誰,上班十幾年了沒見過,那他媽都是大人物!總之,你見誰都叫哥就對了!”
嗯!
“知道了,陳哥”祁嘉點了點頭。
陳班長道口拐進了露肩,繼續前行。
工務段是鐵路係統中負責線路基礎設施維護、保障行車安全的核心部門,主要工作圍繞鐵路線路的日常養護、檢修及應急處置展開,是鐵路最辛苦的單位。
而古塔車間是線路車間,負責鐵路正線、站線的鋼軌、軌枕、道岔等設備的日常檢查與養護。
細致點說,日常工作包括調整軌距、水平、方向等幾何參數,更換傷損鋼軌、老化軌枕,維修或更換道岔,清篩、搗固等作業保持道床彈性,防止板結、翻漿,保障線路穩定性。
古塔工區管轄的線路,從雪明線222k至210k,全長12k單線,對向彙車時還要在站區進行。
這裡早上有兩趟車,晚上有兩趟車,並沒有多繁忙,較比其他雙線線路車間能輕鬆一些。
總有人會說,那鋼軌有啥修的?
這個人純是外行,鐵軌數值可不是一成不變的。
比如,標準軌距是1435,但火車在線路上是微妙的蛇形移動,也就是兩邊輪緣摩擦鋼軌行駛,時間長了,線路曲直、高低、軌距就會發生改變。
若不及時修複,火車跑在線路上就會晃車,不僅影響旅客的乘坐感受,最重要會影響安全,極大可能加大了列車脫軌的概率。
還有很多人說,外國鋼軌不需要維護。
那這個人一定沒出過國,在那裡胡說八道。
以中國鐵路的速度來講,左四右三這種七毫米的“三角坑”,120kh的速度,足以讓列車產生劇烈的晃動。
所以,線路工區每一天都有活要乾,將鋼軌抬平,線路檢測,應力放散等,發現問題立馬修複問題。
工人也是很辛苦,隻要有命令,無論風霜雨雪,炎夏寒冬都要戶外作業。
不多時,陳班長騎車到了現場。
祁嘉左右看了看,這也是荒郊野嶺啊,連個村都沒有。
陳班長上線路,拿上一把鎬遞給了我,笑道:“學著打,累了就歇會兒,咱們今天就四十個接頭。”
那時,雪明線還沒有無縫線路,一根鋼軌是二十五米,四十個接頭就是一公裡。
祁嘉拿著洋鎬,整個人都麻了。
天這麼熱,掄洋鎬?
領導腦子裡裝的都是屎嗎?
這他媽還不如路肩打藥呢!
從小的印象裡,二十年前父輩們用這個玩意兒,二十年後,怎麼還沒淘汰呀?
“陳哥,主任不是說有衝擊鎬麼?”
陳班長淺笑了笑,挑了挑眉毛:“兄弟,你還太年輕,有衝擊鎬,主任也有車啊……汽油去哪兒了?彆問!”
艸!
近水樓台先得月呀!
現在這個工作叫搗固,需要將液壓起道機插進鋼軌低窪處,頂起抬高,用洋鎬將砟石錘進枕木下並夯實,等火車一過震那麼一下後,不僅線路平了,也結實很多。
原來老一輩人沒有機械,純靠一把洋鎬維護列車平穩運行。
這幾年開始,冰城鐵路局工務機械化段的搗固機每年會來將線路整體抬平一次,就是個黃色的火車頭,大大的降低了工作量。
線路工區隻做日常維護,比不上老一代鐵路人的工作強度,隻打打鋼軌連接處的接頭就行。
然而,那也是很累的!
還沒打三個接頭,祁嘉的手掌就磨出了幾個水泡,不僅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也通紅通紅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當的是武警了,丟人。
親自感受過,才知道錢難掙屎難吃。
這工作看似簡單,卻涵蓋著很多經驗,砟石夯擊的鬆緊度,混凝土枕木回落的動量等等。
陳班長耐心講解,接頭不能抬太高,火車會跳起來,也不能太低,兩天就震下去了,相當於沒乾。
誰知,祁嘉剛站在那裡喘口氣,一個臟兮兮的胖子走上前來,很不禮貌的捏著他的胳膊,滿臉諷刺的說:“你這點勁都沒有啊?來,再打兩個,多練練就好了!接下來我操練你!”
祁嘉從小在工區旁長大,印象裡,父親的同事就那些人,在哪上班就在哪落戶,一輩子就這幾張臉,不愁吃、不愁喝也發不了財,安安分分的就過去了。
要說練,那當然得練,但絕不能讓這個死胖子操練。
若是第一天就被欺負住,那以後每一天都會被壓著,再想翻身就難了。
祁嘉砰的一下將鎬摔在地上,怒目而視瞪著那個胖子:“你操練我?你他媽是乾啥的?”
這時,其他職工兩三湊了湊,餘光瞥向了我,臉上都帶著譏諷的笑,小聲的談論著什麼,好像有好戲發生一樣。
那個胖子叫胡文,早他五年上班。
胡文可能是沒想到,新來的小孩敢和他犟嘴,表情瞬間有些不自然,臉黑了下來,嗓門也大了許多。
胡文指著鎬,怒目而視瞪著祁嘉,尖銳的嗓音吼道:“你罵誰呢?我教教你怎麼了?不教你會乾呢!脾氣還挺大的,臭毛病,把他媽鎬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