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巧看見冒出的小草尖芽,
短短的一截,用儘全力在這寒冷荒蕪的北地生存著。
浸濕了的衣襟散發出刺鼻的酒味,聞得她又泛起惡心。
她眼巴巴地望著大帳方向,
好像等了好久好久,終於盼到了少年的身影出現在夜幕中,
杜鬆緩緩向她走來
心臟再次猛烈地跳動,
少年麵色是那麼凝重,看著她,眼裡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憐憫,
“將軍說了不過是個營妓,懷的說不準是野種,有身孕也依舊行刑。”
阿巧短暫地愣了愣,旋即無聲大笑,
笑自己蠢,笑自己癡心妄想,笑自己有眼無珠錯付真心!
從一開始就不該生出期待,
即便給他生過孩子,還懷著身孕,也抵不過那堂堂大將軍得了新歡,棄她如敝履。
實在是所托非人。
她低下頭,露出雪白的後頸。
行刑官長歎一聲,
“作孽,砍了這麼多人,從沒砍過大肚婆娘”
“一屍兩命啊”
杜鬆單膝跪下,挽起阿巧垂落的青絲,
挽起,卷在手心,露出後頸所有肌膚,
阿巧懂,甚至心生感激。
斬首最忌諱一刀砍下去沒能徹底斬斷,
頭發或衣服擋著,會影響刀刃的精準,無法乾淨利落地斬斷脖頸,
補上第二刀,第三刀隻會讓她承受更多痛苦。
目之所及的積雪已然開始消融,
再沒機會看見春天了吧。
萬籟俱靜,
她呼出一口白汽,
五尺長刀再次舉起,寒光落下,
斬。
三日後,
齊營,
清晨的光剛穿過中軍大帳的大門,數位將士便跟著魚貫而入,分兩邊落座,商討攻打濟寧之策。
接下來是場硬仗。
濟寧城君不過二十有三,一副文弱像,
卻能先弑父,再在一夜之間連殺十二手足,隻為竄取城主之位。
而濟寧城則靠著得天獨厚的地形固守城門數十載,
靠攻城,難,打下這座城少說要折損三萬精兵,
靠圍困,依舊得不償失,
大軍每駐紮一天,就要消耗糧草百石,而隨軍糧草已經告急,
齊王把持著軍需供給,若切斷補給,軍心必然大亂。
打了三年的仗,裴昭手中的兵權早就成了君王的心腹大患,
可行軍打仗最是表麵風光,但凡軍需一斷,整支大軍便如抽了骨頭的猛虎,
糧草就是命脈,命脈攥在齊王手裡,
遠在王宮裡的那人隻需輕輕一掐,
這三年來打下的疆土,攢下的軍威,甚至費儘心思找到的阿巧,轉眼就會拱手還予他人。
銅案後,男人半張臉隱在晨光陰影裡,鎖著眉,看將士們爭論獻策。
“將軍。”
少年的聲音打斷了眾人,
杜鬆手持長匣進入大帳,匣子是開著的,經過將領時讓人將裡麵的東西看了個清楚。
一時間帳內極靜,隻聽偶有炭火迸裂,
杜鬆將長匣放下,裴昭視線落在匣內之物上,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隻道,"放著吧。"
放下了,杜鬆卻沒走,
或許是三天的相處讓他對小啞巴生出了憐憫,叫他在將軍麵前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將軍,她手腕已經完全使不上勁了,若再不救治怕是連抓握都困難。”
剿滅戎夷的那場仗讓阿巧手腕關節錯了位,再加之後來一直被反剪在身後,錯位越發嚴重,
她一直瞞著,拚了命地乾活,就怕馬隊不要她。
裴昭將視線從那束長發上移開,
是阿巧的長發。
誠然,先是逃跑,後又幾次三番對他說謊,光這些就已經讓他氣上心頭,在看見香囊的那一瞬,怒火更熾,
即便這樣也遠沒到想要阿巧性命的地步,
割發代首,也隻是想借此機會刺激阿巧開口說話,
隻可惜無功而返,
無功而返,就未免有些失望,
連生死都不起作用,他不知到底要怎樣的刺激才能讓阿巧找回聲音。
那行刑官是他安排的,隻割發,不會傷她分毫,
但阿巧傳出有孕之事他卻是沒想到,
有身孕,他自然欣喜,但僅靠戰馬問診難免兒戲,軍中唯一會診脈的大夫被召回了齊王宮,
隻有等新的大夫到來再下定論。
將軍的沉默讓杜鬆出了一脖子冷汗,
這三天小啞巴像吃了熊心豹子膽,自作主張住進馬廄不說,還對將軍的命令充耳不問,
將軍連召她三天進帳,
她呢,
連著躲靈越帳裡躲了三天,
放眼整個大營,也就裴靈越那女人敢和將軍對著乾,
畢竟是將軍的妹妹,又是頂尖的細作,這次戎夷內部的情報傳遞多虧了她,否則少說要拖上十天半月。
不過實話實說,若他是阿巧,定也會心生怨氣,
杜鬆出了中軍大帳,徑直往馬廄走去,
阿巧正在外麵配飼草,將粟,豆,乾草等按比重混合在槽裡,
她一隻手腕已經完全使不上勁了,於是乾脆垂在身側,隨著動作前後晃動。
晨光薄霧中,草料堆上浮著一層金粉似的塵埃,
少女見他來了,直起腰朝他揮了揮手,
及腰長發被一刀切下,眼下發尾隻能堪堪觸到肩膀,她乾脆找了塊方麻布斜過來蓋頭上,在脖子後麵打了個結固定,當頭巾用,
杜鬆覺得她現在的樣子有些可愛。
女子被削去長發會被認為是奇恥大辱,閉門不出是輕的,心思重的,懸梁自儘都有可能,
阿巧沒有,她和個沒事人一樣,一點不避諱著見人,不但不避諱,還在馬廄忙得熱火朝天。
這讓她在杜鬆心裡同其他女子更生出不同來。
阿巧單手接過杜鬆拋來的粟米棒,往草垛子上一靠,半個身子都嵌了進去,舒服地閉上雙眼。
杜鬆也跟著一靠,同樣半個身子嵌了進去,
“將軍晚上讓你去大帳。”杜鬆開口,
阿巧一怔,眼中閃過不安。
杜鬆又說,“不是讓你進帳伺候,是大夫來了,給你診脈”
阿巧明顯輕鬆了不少,咽下粟米,點了點頭。
杜鬆坐正,嚴肅道,“還有,你彆總往靈越帳裡跑,她早晚要走的,到時候你往哪躲?”
阿巧把粟米棒子叼嘴裡,同樣坐直了身子,在手上寫下,
“躲你帳裡。”
清晨的光束倏地躍進阿巧眼底,照得她雙眸透徹,
粘在發尾的乾草輕輕飄落,
一搖,一晃,
落在心上,
撓的人心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