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瘴氣沒熏死老子,長安城的朱門酒肉倒快把老子熏暈了!
含元殿的龍椅冰涼,硌得老子販鹽時摔斷過的尾椎骨生疼。底下跪著的,有跟著老子從冤句鹽堿灘殺出來的老兄弟,也有昨天還穿著李唐官袍、今天就把“大齊”喊得震天響的牆頭草。趙大那夯貨,穿著搶來的紫袍,活像隻偷了袈裟的熊瞎子,咧著大嘴傻樂。
老子知道,這幫人心裡想啥。想金銀?想女人?想封侯拜相?想!老子也想!可老子更知道,屁股底下這龍椅,是用潼關十幾萬條人命墊起來的!是老子用那把崩了口的刀,一刀一刀從李唐狗皇帝屁股底下撬出來的!
長安?嗬,這城裡的脂粉香混著血腥味,甜得發膩,膩得讓人想吐!狗皇帝跑了,可這城裡的蛆蟲還在!老子的大齊,就從今天開始!老子倒要看看,是這長安的規矩硬,還是老子的刀硬!
廣明元年(公元880年)的秋風,裹挾著嶺南殘留的濕熱和中原大地的蕭殺,吹拂著洛陽城外連綿的營帳。衝天大將軍的纛旗獵獵作響,旗麵上那狂放猙獰的“衝天”二字,曆經血火風霜,顏色愈發暗沉,如同凝固的紫血。
我站在營盤邊緣一處高坡上,眺望著洛陽城頭那麵殘破卻依舊頑固飄揚的李唐龍旗。腳下的泥土,還殘留著不久前的血腥氣。洛陽,這座東都,在我們狂飆突進的兵鋒下,隻象征性地抵抗了幾天,便被洶湧的義軍怒潮淹沒。城破之時,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王公貴胄、富商巨賈,如同被搗了窩的蛆蟲,哭喊著、哀嚎著,將無數珍寶和瑟瑟發抖的妻女推到陣前,隻求換得一線生機。
“將軍,城內府庫已清點完畢!金銀錢帛堆積如山!糧秣足夠大軍半年之用!還有…還有數不清的美人…”趙大快步走來,身上嶄新的明光鎧在秋陽下閃著刺眼的光,那是攻破河陽時從一名唐軍將領身上剝下來的,穿在他這鹽梟出身的莽漢身上,顯得格外不倫不類。他臉上帶著攻城掠地後的亢奮和毫不掩飾的貪婪,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
我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定在洛陽城頭。空氣中,除了血腥和塵土,還彌漫著一股奇異的甜香,那是從被焚毀的貴族園林裡飄來的名貴香料焚燒的氣息,混合著城中尚未散儘的脂粉氣。這股味道,讓我胃裡一陣翻湧,比嶺南的瘴氣更令人作嘔。
“美人?”我冷笑一聲,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鐵,“是那些被推出來擋刀的官家小姐?還是那些嚇得尿褲子的富商小妾?” 我猛地轉身,目光如刀,剮在趙大那張因興奮而漲紅的臉上,“趙大!你他娘的忘了冤句城外風雪裡磕頭討飯的王家丫頭了?!忘了死在潁水河灘、連口飽飯都沒吃上的兄弟了?!”
趙大臉上的興奮瞬間僵住,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漲紅的臉迅速褪色,變得有些訕訕:“將軍…我…我就是…”
“就是什麼?!”我踏前一步,逼視著他,胸中那股積壓的戾氣幾乎要破腔而出,“看看你這身狗皮!穿上兩天,就忘了自己是誰了?!忘了我們為什麼反了?!忘了仙芝兄是怎麼死在黃梅爛泥塘裡的了?!李唐的官袍香是吧?長安城裡的女人軟是吧?啊?!”
我的吼聲在秋風中傳得很遠,附近忙碌的士卒都停下了動作,驚恐地望過來。趙大羞愧地低下頭,囁嚅著不敢再言。
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那股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暴怒。這股甜膩的、腐朽的、屬於李唐都城的氣息,像毒蛇一樣鑽進我的肺腑,喚醒的不僅是仇恨,還有一種更深沉、更陌生的東西——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虛和荒謬感。打下了洛陽,搶了金山銀山,睡了那些哭哭啼啼的官家小姐…然後呢?像王仙芝一樣,被一紙空頭詔書誆去砍了腦袋?或者…像那些被我砍了腦袋的狗官一樣,醉生夢死,直到下一把刀砍下來?
不!老子不是王仙芝!老子要的不是招安!老子要的是…是那金鑾殿上的龍椅!是那把狗皇帝坐熱了的椅子!老子要坐上去!親口告訴天下人,這乾坤,老子翻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毀滅欲與創造欲的狂暴衝動,如同地底奔湧的岩漿,轟然衝垮了所有疑慮!我猛地拔出腰間那柄跟隨我多年、刃口崩卷如同鋸齒的橫刀!刀身反射著秋陽,寒光刺目!
“趙大!”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刀尖猛地指向西方——那巍峨秦嶺之後的方向!
“洛陽算什麼?!金山銀山算什麼?!女人算什麼?!” 我狂吼著,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炸響,震得人心頭發顫,“老子要的是長安!是那狗皇帝的金鑾殿!是那把龍椅!”
刀尖在空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寒光,最終死死定格在視野儘頭那片連綿起伏、如同巨龍脊背般的巨大陰影——潼關!
“看見了嗎?!潼關!李唐最後一道狗門栓!砸碎它!長安就在眼前!狗皇帝的腦袋,就在眼前!” 我的吼聲在秋風中激蕩,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蠱惑力,“告訴兄弟們!把洛陽城裡的金山銀山!把搶來的綾羅綢緞!把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都給老子扔了!輕裝!輕裝!隻帶兵器!隻帶口糧!”
我猛地將刀收回,狠狠插回刀鞘,發出“鏘”的一聲厲響!目光掃過趙大,掃過聞聲聚攏過來的將領和士卒,眼中燃燒著焚儘一切的火焰:
“老子不要你們背這些累贅!老子要你們留著力氣!留著刀子!跟著老子,殺過潼關!殺進長安!等坐上了那龍椅!長安城裡的金山銀山,都是你們的!大明宮裡的女人,隨你們挑!老子黃巢,對天起誓!破長安之日,三日不封刀!讓兄弟們痛快個夠!”
“轟——!”
如同在滾油中投入燒紅的鐵塊!短暫的死寂後,整個營盤徹底沸騰了!所有的疲憊、所有的貪婪、所有的迷茫,在這一刻被這赤裸裸的、充滿血腥和生物初始欲望的終極許諾徹底點燃!那是壓抑了太久、在死亡邊緣掙紮了太久的野獸,看到了最豐美獵物的瘋狂!
“殺過潼關!殺進長安!”
“三日不封刀!搶錢!搶女人!”
“跟著衝天大將軍!坐龍椅!分天下!”
狂熱的吼聲如同海嘯,席卷了整個營地,直衝雲霄!士卒們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紅光,他們瘋狂地扔掉身上多餘的包袱,撕扯著搶來的華服,隻留下兵器,如同即將撲向獵物的狼群,躁動不安地喘息著!
廣明元年九月,衝天大將軍黃巢,儘棄東都洛陽之浮財,率精兵十五萬,如同掙脫了所有枷鎖的毀滅洪流,帶著焚城滅國的衝天戾氣,直撲大唐王朝最後的天險命門——潼關!
潼關。
當那如同巨獸獠牙般猙獰的關城輪廓,終於穿透深秋的薄霧,清晰地撞入眼簾時,饒是身經百戰、心如鐵石的我,胸中也湧起一股巨大的壓迫感!
它雄踞於秦嶺餘脈與滔滔黃河的夾角之間。兩側是刀劈斧削般的千仞絕壁,猿猴難攀。正麵,是依山勢修築的、高達數丈的厚重城牆,牆體黝黑,布滿了曆代兵燹留下的斑駁痕跡,如同巨獸身上愈合的傷疤。城牆之上,箭樓林立,垛口如齒。一條狹窄得僅容數騎並行的官道,如同巨獸口中的食道,蜿蜒著通向關內。而關城之後,便是奔騰咆哮、濁浪排空的黃河!巨大的水聲如同悶雷,日夜不息,更添這雄關的肅殺與險惡!
關城之上,李唐的龍旗依舊在秋風中招展。但旗色暗淡,透著一種末路的頹喪。城頭人影憧憧,刀槍的反光在秋陽下星星點點,如同巨獸鱗甲上的寒芒。一股混雜著鐵鏽、汗臭、糞便和緊張氣息的味道,順著風隱隱飄來。
“龜兒子…這…這他娘的是給人打的?”連天不怕地不怕的趙大,此刻也倒抽了一口涼氣,望著那扼住咽喉的險關,聲音有些發乾。
我勒住馬,眯起眼睛,如同鷹隼般仔細打量著這座天下第一關。潼關!多少英雄豪傑在此折戟沉沙!多少王朝興衰在此一錘定音!今日,我黃巢,要踏著它的屍骨,叩開長安的大門!
“傳令!前軍止步!離關五裡,依山紮營!”我沉聲下令,聲音在黃河的咆哮聲中顯得有些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狂熱的許諾可以點燃士氣,但攻破此等雄關,需要的是絕對的冷酷和精準的算計!
“將軍…不直接衝?”一個急於立功的年輕將領疑惑道。
“衝?”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掃過關城上那些隱約可見的守軍身影,“拿兄弟們的腦袋去填那狗洞?老子沒那麼蠢!” 我指著關前那狹窄的、被兩側山壁擠壓得如同咽喉的官道,“看見沒?那就是個絞肉機!張承範(潼關守將)那老狗,巴不得我們一頭撞上去!”
接下來的日子,潼關之下,成了意誌與耐力的角鬥場。
我嚴令各部,深溝高壘,紮下堅固營盤。每日派出小股精銳,輪番到關前挑戰。辱罵、叫陣、射入關內的箭矢上綁著各種汙言穢語和勸降的檄文。巨大的戰鼓日夜擂響,震得山鳴穀應,攪得守軍不得安寧。
“黃巢逆賊!縮頭烏龜!有種來攻啊!”
“張承範老匹夫!你老婆在長安給田令孜那閹狗暖被窩呢!你還在這給他賣命?!”
“關上的兄弟們!扔了刀槍!開了關門!大將軍帶你們進長安享福!三日不封刀!金銀女人隨便搶!”
各種粗鄙不堪、極儘羞辱之能事的叫罵,由那些嗓門奇大的士卒輪番吼出,在狹窄的山穀間回蕩,清晰地傳入關城。城上的守軍起初還回罵,射箭反擊,後來漸漸沉默,隻有那龍旗在越來越冷的秋風中,無力地飄蕩。
趙大對這種“光打雷不下雨”的戰術很不耐煩,幾次請戰:“將軍!磨嘰什麼!讓老子帶人衝一次!死了算逑!”
“閉嘴!”我冷冷地打斷他,目光依舊死死盯著關城,“衝?衝上去送死?老子要的是潼關!不是兄弟們的屍首堆成的土坡!” 我拿起案上探子拚死送回的情報,“看見沒?張承範那老狗,狡猾得很!關內糧草不足,兵員多是臨時拚湊的市井之徒和神策軍老爺兵!他撐不了多久!他在等!等關內的援軍!等我們急躁!等我們自己撞上他的刀口!”
我猛地將情報拍在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老子偏不讓他如意!耗!給老子耗死他!耗到他軍心渙散!耗到他糧儘援絕!耗到他關門自己打開!”
深秋的寒風越來越凜冽,如同刀子般刮過潼關內外。義軍營中,篝火日夜不熄,士卒們裹著搶來的毛皮,圍著火堆咒罵著寒冷的天氣和龜縮不出的守軍,但士氣並未低落,那“三日不封刀”的許諾,如同最熾熱的毒藥,灼燒著他們的神經。
而關城之上,死寂的氣氛越來越濃。每日的炊煙日漸稀少。叫罵聲已經無法激起任何回應。偶爾有凍僵的屍體被從城頭扔下,落入黃河的濁浪中,無聲無息地消失。
時機,快到了!
十一月初,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席卷了潼關。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寒風呼嘯,如同鬼哭。黃河的咆哮聲也被風雪掩蓋。
中軍大帳內,炭火燒得通紅。我披著一件厚重的熊皮大氅,盯著搖曳的燭火,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木案。案上,是最後一份探報:長安方向,派來了一支由宦官頭子田令孜的兄長、神策軍將軍田令孜統領的援軍,押送著最後一批糧秣,已至潼關以西數十裡的靈寶!風雪阻路,行進緩慢!
“將軍!風雪太大!這時候攻城…”趙大看著帳外肆虐的風雪,有些遲疑。
“攻城?”我猛地抬起頭,眼中精光暴射,如同伺機已久的凶獸,“誰說老子要攻城?” 我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指著地圖上潼關側後、黃河岸邊一處極其隱蔽、名為“禁溝”的峽穀。
“禁溝?”趙大湊過來,一臉茫然,“這…這地方不是絕路嗎?全是懸崖峭壁,下麵就是黃河急流…”
“絕路?”我冷笑一聲,猛地站起身,熊皮大氅帶起一股寒風,“老子當年在黃河灘塗販私鹽,什麼懸崖峭壁沒爬過?什麼急流險灘沒闖過?張承範那老狗,還有田令孜那個閹貨的草包哥哥,都以為這大雪封山,老子隻能乾瞪眼!都以為這禁溝是飛鳥難渡的天塹!”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瘋狂:“老子偏要飛渡!偏要打他個措手不及!趙大!”
“在!”趙大被我眼中的凶光激得渾身一凜。
“立刻!挑選軍中所有攀爬好手!尤其是我冤句老家跟著販過私鹽、熟悉水性的老兄弟!湊足三千死士!要快!要精!” 我的命令如同連珠炮,“給他們每人三日的乾糧!準備繩索!鐵鉤!短刀!不要鎧甲!輕裝!今夜子時,給老子從禁溝下去!攀懸崖!渡黃河!繞到潼關背後!給老子燒了田令孜那草包押送的糧車!斷了張承範最後的念想!然後,給老子在潼關背後,插上‘衝天’旗!點火為號!”
“風雪夜…攀禁溝…渡黃河…”趙大倒吸一口涼氣,饒是他膽大包天,也被這近乎自殺的命令驚呆了。
“怎麼?怕了?”我逼近一步,目光如同兩柄冰錐,刺入他的眼底,“想想死在黃梅的仙芝兄!想想死在潁水的兄弟!想想長安城裡等著我們的金山銀山!想想那三日不封刀的痛快!這點風雪,這點懸崖,算個屁!告訴兄弟們,活下來的,老子讓他進長安城第一個挑!挑最大的宅子!挑最美的女人!”
“乾了!”趙大眼中的恐懼瞬間被貪婪和凶悍取代,猛地一抱拳,臉上橫肉跳動,“老子親自帶隊!”
子夜。風雪更急。
禁溝如同大地上一道深不見底的猙獰傷口。兩側峭壁如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在狂風的呼嘯中,顯得更加陰森可怖。腳下,是洶湧奔騰的黃河,濁浪拍打著冰冷的岩石,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三千死士,如同三千條貼著岩壁移動的壁虎,在狂風暴雪和震耳欲聾的水聲中,悄無聲息地向下攀爬。繩索在凍僵的手中摩擦,鐵鉤在冰雪覆蓋的岩縫中艱難尋找著力點。不時有人失手,慘叫著墜入下方翻滾的濁浪,瞬間被吞噬,連個水花都濺不起。無人回頭,無人哀悼,隻有更加沉默而瘋狂的攀爬。
我站在溝頂,裹緊熊皮大氅,風雪幾乎將我淹沒。目光死死盯著下方黑暗中那些渺小卻頑強移動的身影,胸中的心臟如同戰鼓般擂動!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這三千條命,是我砸向潼關的第一記重錘!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就在我幾乎要被凍僵時,對岸!潼關以西的黑暗中,一點微弱的火光,如同鬼火般,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風雪夜幕,閃爍了幾下!
信號!成了!
“趙大得手了!”我身邊的親兵發出壓抑的歡呼。
一股滾燙的血液瞬間衝上我的頂門!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煎熬,在這一刻化作了焚天的戰意!我猛地拔出那柄卷刃的橫刀,刀鋒在風雪中反射著慘白的光!翻身上馬,用儘全身力氣,發出撕裂夜空的咆哮:
“全軍——!點火把!擂戰鼓!給老子——攻——城——!”
“咚!咚!咚!咚!咚——!”
早已準備就緒的數百麵牛皮大鼓,在同一瞬間被瘋狂擂響!沉悶而恐怖的聲浪,如同大地的心跳,瞬間壓過了風雪的呼嘯和黃河的咆哮!震得整個潼關山穀都在顫抖!
無數火把在同一時間被點燃!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將潼關城下照得亮如白晝!將漫天飛舞的雪花映成一片詭異的猩紅!
“殺——!殺過潼關!殺進長安!”
“三日不封刀!搶錢!搶女人!”
“衝天大將軍萬歲!”
積蓄了數月的狂暴殺意,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十五萬義軍,如同決堤的滅世洪流,發出震碎寰宇的怒吼,踏著被火光照亮的、鋪滿積雪的死亡通道,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如同巨獸獠牙般的潼關城門!
關城之上,瞬間大亂!
突如其來的、來自背後的火光信號(糧草被焚)!正麵這如同地獄降臨般的恐怖攻勢!震耳欲聾的戰鼓和排山倒海的喊殺!徹底擊垮了早已在饑寒和恐懼中煎熬多日的守軍意誌!
“背後有賊兵!”
“糧車被燒了!”
“頂不住了!逃命啊!”
哭喊聲、驚叫聲、兵刃墜地的聲音在城頭炸開!龍旗被慌亂的人群扯倒!守將張承範聲嘶力竭的嗬斥瞬間被淹沒!本就軍心渙散的神策軍老爺兵和市井之徒,如同炸窩的馬蜂,丟盔棄甲,哭爹喊娘地沿著狹窄的關內通道,瘋狂向西逃竄!自相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
巨大的、包著鐵皮的城門,在義軍瘋狂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終於,在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中,轟然向內倒塌!碎裂的木屑和鐵皮四處飛濺!
“城門破了——!” 排山倒海的歡呼聲直衝雲霄!
“衝進去!殺光!一個不留!” 我縱馬衝在最前,卷刃的橫刀狠狠劈飛一個擋路的守軍頭顱!滾燙的鮮血噴濺在臉上,混合著冰冷的雪水,帶來一種異樣的灼熱感!
殺戮!徹底的殺戮!在狹窄的關城內展開!抵抗微弱得可憐。潰兵如同待宰的羔羊,被洶湧而入的義軍浪潮淹沒、撕碎!鮮血染紅了積雪,染紅了牆壁,彙成小溪,流入奔騰的黃河!潼關,這座庇護了大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天險雄關,在這一夜,化作了真正的人間煉獄!用十幾萬守軍和潰兵的血肉,為衝天大將軍的霸業,鋪就了最後一段通往龍椅的血色階梯!
風雪依舊在呼嘯,卻再也掩蓋不住這衝天的血腥與勝利的狂嚎!
廣明元年十二月五日,清晨。風雪初歇。
長安城東的春明門,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一個遲暮的巨人,沉默地矗立著。城頭上,象征著李唐皇權的龍旗早已不見蹤影,隻有一些殘破的布條在寒風中無力地飄動。城門洞開,門軸斷裂,巨大的門板歪斜地倒在一邊,上麵布滿了刀砍斧劈和煙熏火燎的痕跡,如同被巨獸撕咬過的傷口。
我勒馬佇立在春明門外。身後,是如同黑色潮水般沉默肅立的義軍精銳。趙大、劉瘸子等老兄弟護衛左右,人人血染征袍,眼中卻燃燒著狂喜和一種近乎虛幻的迷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焦糊味,還有一種奇異的、屬於這座千年帝都的、沉澱了太多繁華與腐朽的複雜氣息。
沒有歡呼,沒有喧囂。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寂靜籠罩著所有人。我們…真的…殺進長安了?這傳說中遍地黃金、美女如雲的帝王之都,這狗皇帝的老巢,就這麼…洞開了?
一個穿著破爛綠袍、帽歪帶斜的乾癟老頭,被兩個義軍士卒粗暴地推搡著,踉踉蹌蹌地跑到我的馬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泥濘裡,磕頭如搗蒜:
“降…降官金吾衛大將軍張直方…叩…叩見衝天大將軍!天…天命所歸!長安…長安軍民…恭…恭迎王師!城…城門已開…請…請大將軍入城…安…安民…”
張直方?這名字有點耳熟。哦,想起來了,長安城裡出了名的牆頭草,靠巴結田令孜那閹狗爬上去的廢物。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他花白頭發上沾著的泥汙和雪粒,看著他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一種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快意,交織著湧上心頭。曾幾何時,這樣的狗官,一個眼神就能讓我這樣的私鹽販子家破人亡。如今,他卻像條癩皮狗一樣,跪在我的馬蹄前搖尾乞憐。
我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抬起了右手。那隻手,布滿老繭和傷疤,沾著不知是誰的、已經凝固發黑的血汙。
隨著我的手勢,身後那麵巨大的、沾滿血汙泥濘和風霜的“衝天”血旗,被兩名魁梧的旗手奮力舉起!旗麵在寒冷的晨風中猛地展開!那狂放猙獰的“衝天”二字,如同兩條浴血重生的孽龍,在長安城破敗的城門樓前,第一次張開了它們的獠牙!
“入——城——!” 我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凍土上,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馬蹄聲起。踏過斷裂的門板,踏過散落的箭矢和破碎的甲片,踏過早已被無數雙腳踩踏得汙穢不堪的禦道…我,黃巢,一個冤句鹽販子,一個被長安放榜羞辱過的落第書生,一個被逼抗爭的“逆賊”,在身後萬千道狂熱目光的注視下,第一個踏入了這座象征著天下至高權力的城池——長安!
眼前的景象,卻讓我胸中那股勝利的狂熱瞬間冷卻了幾分。
寬闊的朱雀大街上,一片狼藉。散落的箱籠、破碎的瓷器、被踐踏的絲綢、還有來不及帶走的、散發著餿味的食物殘渣…滿地狼藉,無聲地訴說著前夜的混亂與逃亡。兩側那些曾經高不可攀的朱門大戶,此刻門戶洞開,如同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屍體,裡麵黑洞洞的,散發著劫掠後的死寂。空氣中,除了血腥和焦糊,還彌漫著一種更加濃鬱的、令人窒息的脂粉香和熏香氣息,甜膩得發齁,混合著淡淡的尿騷味(嚇尿的),形成一種極其怪異的、屬於末日繁華的味道。
街道兩旁,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有衣著襤褸、麵黃肌瘦的平民,他們眼神麻木,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瑟瑟發抖。有穿著綾羅綢緞、卻同樣灰頭土臉的富商和小吏,他們拚命地將頭埋得更低,不敢與馬上的我對視。偶爾能看到幾個卷發深目的胡商,蜷縮在角落,驚恐地劃著十字或合十祈禱。沒有歡呼,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和壓抑到極致的恐懼。
“將軍…這…這就是長安?”趙大驅馬跟上來,看著滿街跪倒的人群和一片狼藉,臉上的狂喜也淡去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咋…咋跟遭了瘟似的?”
我沒有回答。目光掃過那些空洞的朱門,掃過那些跪地發抖的富戶,掃過那些麻木的百姓。這就是我拚了命要打下來的地方?這就是仙芝兄夢寐以求、最終卻為之喪命的“招安”歸宿?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一種更加暴戾的破壞欲,如同兩條毒蛇,在胸中撕咬。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如同幼獸嗚咽般的哭泣聲,從街邊傳來。我勒馬望去。一個衣衫襤褸、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正跪在一個蜷縮在牆角的婦人身邊,用力搖晃著。那婦人一動不動,臉色青灰,顯然已經凍餓而死多時。小女孩臉上臟汙不堪,淚水衝刷出兩道白痕,大大的眼睛裡充滿了無助和絕望。
這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了我的眼底!瞬間將我拉回了遙遠的過去!冤句城外,風雪中,那個為了給病倒的母親討一口熱粥,跪在朱門大戶前磕頭乞討的王家小女兒!兩張絕望的小臉,在眼前重疊!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暴戾,轟然衝垮了所有的克製!我猛地抽出腰間的橫刀!刀尖直指那些跪在街邊、衣著光鮮、瑟瑟發抖的富戶豪商!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毀滅一切的殺意,在死寂的長安街頭炸響:
“看看!都他娘的給老子看看!” 我的吼聲驚飛了屋簷上的寒鴉,“這!就是你們的長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狗皇帝跑了!留下你們這些吸血的蛆蟲!留下這滿城的餓殍!”
刀尖猛地轉向那些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朱門大戶:
“給老子搜!所有高門大戶!所有為富不仁的奸商!所有狗官的府邸!一粒米!一文錢!都不許放過!全部給老子搬出來!就在這朱雀大街上!開倉!放糧!按人頭分!讓這些餓得快死的百姓!先他娘的吃頓飽飯!”
“還有!”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跪在最前麵、抖得像篩糠一樣的張直方,“你!張直方!帶著你的人!去把那些藏在老鼠洞裡的李唐餘孽!那些不肯跪迎老子‘衝天’旗的狗官!給老子揪出來!就在這朱雀門前!築京觀!用他們的腦袋!給老子的大齊朝!祭旗!”
“遵…遵命!”張直方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領命而去。
命令如同颶風般席卷了死寂的長安。義軍士卒們再次爆發出狂熱的吼叫,如同出籠的餓狼,撲向那些象征著財富與權力的深宅大院!很快,堆積如山的米袋、成箱的銅錢、精美的絲綢、還有無數叫不出名字的珍寶,被粗暴地傾倒在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如同在帝國的禦道上,堆起了一座座諷刺的、由不義之財構成的墳塋!
“分糧了!衝天大將軍分糧了!”
“人人有份!快排隊啊!”
嘶啞的呼喊聲在街頭響起。麻木的百姓們起初不敢相信,直到雪白的大米真的倒進了他們破舊的瓦罐、肮臟的衣襟裡…死寂的長安街頭,終於爆發出震天的、帶著哭腔的歡呼和感恩戴德的聲音!無數人捧著救命的糧食,朝著我的方向瘋狂磕頭!
“衝天大將軍萬歲!”
“大齊萬歲!”
聲浪如同海嘯,衝擊著這座古老的都城!這聲音,比刀劍更鋒利!比火焰更熾熱!它宣告著舊秩序的徹底崩塌!
我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些因得到糧食而煥發生機的麻木臉龐,看著士卒們粗暴地拖出一個個哭喊掙紮的舊官吏和富戶,在朱雀門前砍下他們的頭顱,將無頭的屍體堆疊成一座越來越高的、散發著濃烈血腥的屍塔(京觀)!胸中那股暴戾的破壞欲,似乎得到了一絲宣泄,但一種更加龐大而沉重的空虛感,卻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頭。
打下長安,隻是開始。坐上那把椅子,才是真正的考驗。仙芝兄…你若在天有靈,看看今日的長安…看看老子…這路,對了嗎?
五日後。大明宮,含元殿。
這座象征著帝國至高無上的權力核心,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氣氛。巨大的殿宇空曠而冰冷,鎏金的蟠龍柱在冬日慘淡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威嚴,顯得有些黯淡。空氣中殘留著焚燒香料的味道,卻掩蓋不住一股新漆未乾和…淡淡的血腥氣(清洗痕跡)。丹陛之下,黑壓壓地跪滿了人。
左邊,是以趙大、劉瘸子為首的義軍老兄弟。他們大多穿著不合體的、從唐宮府庫中翻找出來的各式冠服,有的穿著紫袍像偷袈裟的熊,有的穿著青袍像套了麻袋的猴子,臉上帶著興奮、茫然和一種與這莊嚴殿堂格格不入的草莽氣,好奇地東張西望。右邊,則是以張直方為首的長安降官和部分被“請”來的世家大族代表。他們穿著相對整齊的舊朝官服,但個個麵色慘白,眼神躲閃,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我站在丹陛的最高處。身上沒有龍袍——時間倉促,也根本來不及準備。依舊穿著那身沾染著潼關血泥和風塵的黑色戰袍,外罩一件臨時找來的、略顯寬大的玄色錦袍。腰間,懸掛著那柄刃口崩卷、跟隨我轉戰萬裡的橫刀。
腳下,是光可鑒人的金磚。麵前,是那張寬大得有些誇張、鑲嵌著無數寶石、鋪著明黃錦緞的龍椅。椅背上的蟠龍張牙舞爪,龍眼用碩大的寶石鑲嵌,冷冷地俯瞰著下方。
一股巨大的眩暈感襲來。不是因為這殿堂的恢弘,而是因為一種時空錯亂的荒謬。眼前這張冰冷華麗的椅子,和記憶中冤句鹽堿灘上那間灌滿黃河渾水的破土屋,那販私鹽時躲避鹽丁的冰窟窿,那長安放榜時被朱門拒之千裡的屈辱…無數畫麵瘋狂閃回,撞擊著我的神經。
“吉時已到——!恭請衝天大將軍即皇帝位——!” 一個尖利而顫抖的聲音響起。是張直方,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前朝的禮儀宦官,臨時充當司禮官。那宦官臉色比紙還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殿內瞬間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無數道灼熱的射線,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血腥、新漆、香料和無數人恐懼氣息的空氣,冰冷地灌入肺腑。胸中那股支撐我走到今天的衝天怒火和狂暴野心,在這一刻,竟奇異地沉澱下來,化作一種冰冷而沉重的實質感。
我不是來當李隆基的!我不是來當李儇(唐僖宗)的!老子是黃巢!是衝天大將軍!老子要坐的,是老子自己殺出來的江山!
沒有繁複的禮儀,沒有冗長的禱文。我抬起腳,靴子上還沾著朱雀門前築京觀時濺上的、早已凝固發黑的血泥,一步,踏上了那光潔如鏡的金磚丹陛!靴底與金磚接觸,發出沉悶而清晰的聲響,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
一步,兩步…我走得很慢,很穩。目光掃過下方跪伏的人群,掃過趙大那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掃過張直方那因恐懼而抽搐的嘴角,最終落在那張冰冷的龍椅上。
走到龍椅前。我沒有立刻坐下。伸出手,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指,緩緩拂過那冰涼的、鑲嵌著寶石的蟠龍扶手。觸感堅硬而陌生。
然後,我猛地轉身!
“嗆啷——!”一聲刺耳的金鐵摩擦聲!腰間那柄跟隨我半生的卷刃橫刀,被我猛地拔出!刀身雖鈍,寒光依舊懾人!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張直方幾乎要暈厥的注視下,我手臂高高揚起!將那柄飽飲人血、象征著殺戮與草莽出身的戰刀,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劈下!
“哢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刀鋒沒有劈向任何人,而是重重地劈在了龍椅那寬大的、鋪著明黃錦緞的扶手上!
堅硬的紫檀木扶手被劈開一道深深的豁口!崩飛的木屑四濺!那象征著皇家威儀的明黃錦緞,被撕裂開一道醜陋的口子!
“從今日起!” 我的聲音,如同萬載寒冰,又如同九天驚雷,帶著一種撕裂一切舊秩序的霸烈,在死寂的含元殿中轟然炸響,震得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廢李唐偽號!國號——大齊!”
“建元——金統!”
“朕——即皇帝位!”
我將那柄劈開了龍椅扶手的卷刃橫刀,猛地插在禦座之前!刀身兀自嗡嗡震顫!如同一個不屈的、帶著血腥氣的圖騰!
“大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短暫的死寂後,趙大第一個反應過來,發出歇斯底裡的狂吼!重重磕下頭去!
“大齊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終於衝破了含元殿的穹頂,席卷了整個大明宮!無論真心還是假意,此刻,所有人都將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麵上!
我緩緩轉身。沒有再看那柄插在地上的刀,也沒有看腳下跪伏的眾生。目光投向含元殿洞開的大門之外,投向長安城灰蒙蒙的天空,投向更遙遠的、唐僖宗逃亡的蜀地方向。
金統…金統元年…
這龍椅,是坐上了。可這沾著血、帶著豁口、插著刀的龍椅,能坐得穩嗎?這大齊的天,能亮堂嗎?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聲音在心底響起:路,才剛剛開始。而這條通往真正“金統”的路,注定比殺進長安,更加血腥,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