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的臘月,冷得像浸了鹽鹵的刀。
仙芝兄死了,死得窩囊,死在他心心念念的招安路上。曾元裕的伏兵從爛泥塘裡鑽出來,砍瓜切菜。他那身簇新的、用無數兄弟血換來的綠色官袍,被撕得稀爛,連同他半截身子,扔在冰冷的田埂下,喂了野狗。
我趕到時,隻聞到漫天血腥氣裡,混著官軍剛撤走的馬蹄印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長安宮廷熏香的甜膩味兒。招安?嗬,狗皇帝賞給草寇的,從來隻有斷頭飯!
殘兵敗將圍著我,眼裡的火快熄了,隻剩下恐懼和茫然。趙大渾身是血,把一麵破得不成樣子的“天補平均”旗塞進我手裡,嘶吼著:“將軍!帶我們殺出去!衝天!衝天啊!” 那吼聲撕破了死寂,點燃了最後的火星。
衝天大將軍?好!這塌了的天,老子來捅!這沾滿兄弟血的旗,老子扛!南邊…南邊的稻米正香,狗官的血,也該換換滋味了!
蘄州城外那碗砸碎的烈酒,潑出去的不僅是我與王仙芝二十載的情分,更是潑向了義軍裂開的巨大鴻溝。我帶著本部數千死忠,連夜拔營,向東疾行。寒風如刀,刮在臉上生疼,卻刮不散心頭的冰棱。身後那燈火通明的中軍大營,篝火映照著的是仙芝兄和他心腹們對招安富貴的熱切,那光,比刀鋒更冷。
“將軍,咱們…去哪兒?”趙大驅馬趕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茫然。離開大部隊,我們這點人馬,在官軍圍剿的巨網中,如同離群的孤狼。
我勒住馬韁,坐騎不安地打著響鼻,噴出的白氣在寒夜裡凝成霜霧。目光掃過身後沉默行軍的隊伍,一張張疲憊而堅毅的臉,在火把搖曳的光影裡明明滅滅。他們是我從冤句帶出來的鹽梟兄弟,是在潁州背水死戰的亡命徒,是隻認“衝天”旗,不認李唐官印的狂徒!
“去哪兒?”我冷笑一聲,聲音在空曠的荒野裡傳得很遠,“天大地大,何處不容我黃巢?朝廷的狗官,天下的糧倉,哪裡不是去處?仙芝兄要去跪著舔那狗皇帝的靴子,做他的官!我們——” 我猛地拔刀,刀鋒指向東南方墨汁般濃稠的夜空,“去搶!去殺!去用刀尖給這世道重新劃條活路!告訴兄弟們,腳底板下的路,我們自己踩出來!刀尖所指,便是活路!”
“得令!”趙大的眼睛瞬間被點燃,如同兩顆燒紅的炭火,他猛地調轉馬頭,沿著行軍隊列疾馳而去,嘶啞的吼聲在寒風中炸開:“兄弟們!黃將軍說了!腳底板下的路,自己踩!刀尖所指,便是活路!跟著將軍,殺狗官!搶糧倉!活出個人樣來!”
“殺狗官!搶糧倉!”
“活出個人樣!”
低沉的應和聲起初零零散散,隨即如同滾油滴入火堆,轟然爆燃!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赤裸、更加狂野的求生欲望!火光映照下,一雙雙眼睛重新燃起了亡命徒的凶光,那是被逼到絕境、隻能以血搏食的野獸之瞳。離開王仙芝的束縛,我們這支隊伍,如同一把淬去雜質、隻剩下純粹殺意的凶刃,反而爆發出更驚人的速度與狠勁。不再顧忌攻城略地的虛名,不再考慮所謂的“大義”旗號,目標隻有一個:糧!餉!活下去!以戰養戰,以殺止殺!
乾符五年臘月,寒風刺骨。我們如同幽靈般在鄂東的丘陵山壑間遊走。避開了朝廷重兵把守的州縣,專挑那些守備鬆懈的村鎮、驛站、稅卡下手。每一次出擊都如同餓狼撲食,迅猛、凶狠、不留活口。
臘月十六,黃昏。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飄著細碎的冰粒子。我們埋伏在一條官道旁的山坳密林中,目標是一個叫“石橋驛”的小驛站。據探子報,此地是附近幾個縣解送秋糧入州城的中轉站,存糧不少,守軍不足五十。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我的靴子和褲腿,寒氣順著骨頭縫往裡鑽。身邊的兄弟們都蜷縮在枯草和落葉裡,一動不動,隻有呼出的白氣顯示著生命的跡象。我嚼著一塊又冷又硬的麩皮餅,粗糙的顆粒刮著喉嚨。這讓我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寒冬臘月,跟著父親販私鹽,在黃河灘塗的冰窟窿裡撈鹽包。那次,為了躲避鹽丁,我們在冰水裡泡了整整兩個時辰,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一個叫“鐵頭”的同鄉,腳趾凍掉了三個,卻硬是咬著牙,一聲沒吭,把一袋鹽扛到了地方。後來,他死在了潁州城下,被官軍的弩箭射穿了脖子,臨死前手裡還死死攥著半塊搶來的胡餅。
“將軍,時辰差不多了。”趙大湊過來,聲音壓得極低,打斷了我飄遠的思緒。他臉上抹著泥灰,隻露出一雙在暮色中依舊銳利的眼睛。
我點點頭,咽下最後一口刮嗓子的麩餅,一股冰冷的決絕湧上心頭。我拔出腰間的橫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藍的冷光——這刀,是當年潁水之戰,從一個被我斬殺的忠武軍校尉手裡奪來的,刃口崩了又磨,早已飲血無數。我伸出左手食指,在冰冷鋒利的刀刃上,輕輕一劃!
一道細小的血口瞬間綻開,殷紅的血珠立刻沁了出來。鑽心的疼痛,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我將那沁出血珠的手指,緩緩舉到唇邊,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鐵鏽般的腥鹹在舌尖彌漫開,冰冷,又帶著一絲灼熱的瘋狂。這是戰前的祭禮,用我自己的血,喚醒沉睡的凶獸!
“以血引路,以命搏食!”我的聲音不大,卻如同冰冷的鐵塊砸在凍土上,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伏擊者的耳中,“老規矩!不留活口!奪糧!奪馬!奪兵器!一炷香內,解決戰鬥!點火為號!”
沒有震天的呐喊,隻有一片死寂中驟然繃緊的殺氣!數百條黑影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從密林中滑出,撲向暮色中輪廓模糊的驛站。驛站門口兩個抱著長矛、縮著脖子跺腳取暖的哨兵,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被黑暗中射出的弩箭釘穿了咽喉!
殺戮,在驛站內毫無預兆地爆發!刀光在昏暗的油燈映照下瘋狂閃爍,伴隨著短促淒厲的慘叫、鈍器砸碎骨頭的悶響、以及瀕死的嗚咽。驛丞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人,正摟著一個搶來的村婦在暖閣裡喝酒,被破門而入的趙大一刀劈開了腦袋,紅白之物濺滿了土炕。那村婦嚇得癱軟在地,屎尿齊流,趙大看都沒看一眼,轉身撲向糧倉。
戰鬥結束得比預想的更快。驛站的官軍和胥吏根本沒想到在年關將近、天寒地凍的時節,會有如此凶悍的匪徒來襲。抵抗微弱得可憐。糧倉被打開,裡麵堆積著成袋的粟米、麥子,還有幾大塊凍得硬邦邦的醃肉。馬廄裡十幾匹驛馬被牽了出來。兵器庫被洗劫一空。
“燒!”我站在驛站門口,看著兄弟們扛著糧食、牽著馬匹,如同螞蟻搬家般湧出。冰冷的命令下達。
幾支火把被扔進驛站的茅草屋頂、馬廄、還有那驛丞躺著的主屋。乾燥的茅草和木頭遇火即燃,火舌迅速竄起,舔舐著黑暗,將半邊天空映得通紅。濃煙滾滾,帶著焚燒屍體和木頭的焦糊味,在凜冽的寒風中彌漫開來。火光映照著兄弟們興奮的臉龐,也映照著驛站廢墟前倒斃的幾十具屍體,冰冷的雪粒子落在他們凝固著驚恐的臉上,很快又被升騰的熱氣融化。
“走!”我翻身上馬,不再看那片燃燒的廢墟。身後是衝天的大火和濃煙,前方是更深沉的黑暗和無儘的殺伐。這就是我們選擇的活路,一條用血與火鋪就的絕路。仙芝兄,你在那招安的美夢裡,可曾聞到這刺鼻的焦糊味?
我們如同一股帶著死亡氣息的旋風,在鄂東、皖西的山區連續掃蕩。乾符五年臘月底,消息終於傳來,如同一聲悶雷,炸響在我耳邊。
“將軍!黃梅!出大事了!” 探馬滾鞍落馬,連滾帶爬地衝到我麵前,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王…王仙芝大帥…在黃梅…被…被官軍…伏擊…兵敗…身死!”
我正坐在一塊冰冷的山岩上,擦拭著刀刃上的血跡——剛剛端掉了一個小稅卡。趙大遞過來的半塊烤熱的麥餅僵在半空。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凍僵了四肢百骸!
“你說什麼?”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陌生。隻有握著刀柄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千真萬確!將軍!”探馬帶著哭腔,“是招安!招安出了岔子!朝廷派了個叫王鐐的太監,還有蘄州刺史裴渥,假意招安,把大帥誆到黃梅城北的龍感湖邊談判!大帥…大帥信了!還帶了尚君長、王重霸幾個頭領,隻帶了少量親兵…結果…結果曾元裕那狗賊的大軍早就埋伏在湖邊的蘆葦蕩和爛泥塘裡!談判剛開場,伏兵四起!箭如雨下!尚頭領、王頭領當場戰死!大帥…大帥他…力戰不支…被亂刀分屍!首級…首級被曾元裕砍下…送去長安請功了!他帶去的幾千精銳…全軍覆沒啊!將軍!”
“哢嚓!”一聲脆響!我手中那柄跟隨我多年、飽飲人血的橫刀,竟被硬生生捏斷了刀柄!堅硬的硬木茬口刺入手掌,鮮血瞬間湧出,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迅速凝結成暗紅的冰珠。
仙芝兄…死了?那個在長垣第一個豎起“天補平均”大旗的豪俠?那個與我並肩轉戰中原、攻城略地的結義兄長?那個在蘄州大帳裡,為了一個“監察禦史”的虛名與我決裂的主帥?他死了?死得如此…如此不堪!像一條被誘入陷阱、亂棍打死的野狗!死在朝廷的背信棄義之下!死在他自己親手編織的招安美夢裡!
一股難以形容的悲愴、憤怒、還有一絲…荒謬的嘲諷,如同沸騰的岩漿,在我胸中瘋狂衝撞!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象:仙芝兄穿著那身可笑的綠色官袍,臉上帶著對富貴前程的憧憬,走向那片被精心布置的死亡沼澤…然後,是漫天的箭雨,是淤泥裡掙紮的身影,是亂刀砍下的寒光,是那顆被高高挑起、死不瞑目的頭顱!
“啊——!”一聲如同受傷孤狼般的淒厲長嘯,不受控製地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嘯聲穿破冰冷的山風,在寂靜的山穀中回蕩,充滿了無儘的悲憤與蒼涼!周圍的兄弟們都驚呆了,趙大更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虎目含淚。
“招安…招安…哈哈哈…”我仰天狂笑,笑聲比哭還難聽,淚水卻無法抑製地湧出眼眶,混合著手掌流下的鮮血,在臉上劃出兩道滾燙而冰冷的痕跡,“仙芝兄!你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叩謝的天恩!這就是你用兄弟血染紅的官袍換來的下場!亂刀分屍!首級傳京!這就是狗皇帝給義軍頭領的封賞!哈哈哈…好一個聖天子!好一個仁德之君!”
狂笑過後,是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殺意!那殺意如此純粹,如此暴烈,幾乎要凍裂我的骨髓!王仙芝的死,像一把最鋒利的鑿子,徹底鑿碎了我心中對那個腐朽朝廷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也鑿開了我自身那層被“義軍”、“均平”等口號包裹的、猶疑的外殼!什麼替天行道?什麼為民請命?都是狗屁!在這吃人的世道裡,隻有你死我活!隻有成王敗寇!要麼掀翻這龍椅,要麼被它碾成齏粉!沒有第三條路!
“趙大!”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和血腥味,“點齊所有人馬!立刻!馬上!奔襲黃梅!老子要看看,曾元裕那條朝廷的惡狗,用我義軍兄弟的血,染紅了他幾品頂戴!”
“得令!”趙大猛地跳起,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和對我近乎瘋狂的忠誠。
我們這支數千人的隊伍,如同被徹底激怒的狼群,拋棄了一切輜重,隻攜帶兵器和數日口糧,不顧一切地撲向黃梅!仇恨是最好的鞭子,驅趕著我們日夜兼程。臘月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臉頰,道路泥濘難行,卻無人抱怨。每個人心中都憋著一股滔天的恨意,為死去的王仙芝,為無數倒在招安騙局下的兄弟!
三日後,黃昏。我們終於抵達黃梅城北的龍感湖畔。
戰場早已被清理過。但空氣中那股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味和屍骸腐爛的惡臭,依舊濃得令人窒息,即使凜冽的寒風也無法完全吹散。燒焦的蘆葦殘梗東倒西歪,大片大片的淤泥被踩踏得稀爛,凝固著暗紅發黑的汙漬。殘破的旗幟、斷裂的兵器、散落的箭矢、撕裂的衣甲碎片…如同醜陋的瘡疤,點綴在這片死亡之地上。幾隻肥碩的烏鴉被我們的馬蹄聲驚起,發出不祥的“呱呱”聲,盤旋在低沉的鉛灰色天空下。
遠處,黃梅城頭的李唐龍旗,在暮色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城牆上影影綽綽,戒備森嚴。
我們默默地策馬在戰場邊緣巡弋。沒有怒吼,沒有哭泣,隻有死一般的沉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每一個泥濘的腳印,每一片暗紅的汙漬,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幾天前那場血腥的屠殺。
“將軍…看那裡…”趙大聲音哽咽,指向湖邊一處被踩踏得格外狼藉的泥濘窪地。窪地邊緣,半截被汙泥浸透的綠色絲綢袍角,被一根折斷的長矛釘在地上,在寒風中無力地飄動。那刺眼的綠色,在一片灰黑與暗紅中顯得格外詭異和諷刺。
我翻身下馬,踩著冰冷的淤泥,一步步走過去。靴子陷在泥裡,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如同踩在吸飽了血的爛肉上。蹲下身,伸出那隻纏著布條、依舊滲著血的手,輕輕拂開袍角上沾著的汙泥。絲綢的觸感冰涼滑膩,上麵用金線繡著繁複的禽鳥圖案——這是朝廷賜予中低級官員的常服紋飾。監察禦史?多麼可笑的虛名!仙芝兄,你穿著它走向死亡時,可曾感到一絲榮耀?
袍角旁邊的淤泥裡,半掩著一塊硬物。我撥開汙泥,撿了起來。是一方小小的銅印,印紐是一隻蹲伏的獬豸(xiè zhi),象征著禦史的“公正”。印麵沾滿了汙泥和暗褐色的血痂。我用力在袍角上擦拭了幾下,露出刻痕清晰的篆文:“左神策軍押衙兼監察禦史印”。冰冷的銅塊在我掌心,重逾千斤,又輕如鴻毛。
“哈…哈哈…”我捏著這方染血的銅印,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笑聲。這笑聲在死寂的戰場上回蕩,比哭聲更令人毛骨悚然。這就是他王仙芝用半生抗爭、用無數兄弟性命換來的東西?一方沾著自己血的、狗屁不如的官印?
“狗皇帝!曾元裕!裴渥!王鐐!” 我將那方銅印狠狠攥緊,尖銳的印紐幾乎刺破我的掌心!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暮靄中黃梅城頭模糊的輪廓,每一個名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刻骨的仇恨,“此仇此恨!不共戴天!老子不把你們挫骨揚灰!不把長安城掀個底朝天!我黃巢,誓不為人!”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從側翼的山崗後傳來,伴隨著隱隱的哭喊聲。我們立刻警覺,紛紛拔刀戒備。很快,一小股狼狽不堪的人馬出現在視野裡。人數不過百餘,個個丟盔棄甲,渾身泥濘血汙,如同喪家之犬。為首的幾人,我認得,是王仙芝麾下的幾個小頭目。
他們顯然也看到了我們,先是一驚,隨即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撲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嚎啕大哭:
“黃將軍!黃將軍救命啊!”
“完了…全完了…大帥死了…兄弟們都被殺散了…”
“官軍…官軍像瘋狗一樣追著我們咬啊!黃將軍…帶我們走吧!”
“我們錯了…不該跟著大帥去招安…那是陷阱!是陷阱啊!”
哭聲淒厲絕望,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和無儘的悔恨。他們身後,地平線上,已經隱隱可見追兵的煙塵和閃動的火把光芒!曾元裕的爪牙,如同跗骨之蛆,追來了!
我看著眼前這群殘兵敗將,看著他們眼中熄滅的火焰和深不見底的恐懼,胸中那股複仇的怒火,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沉重、更冰冷的東西壓了下去。王仙芝死了,他龐大的義軍分崩離析。朝廷的屠刀絕不會就此停歇。眼前這些失魂落魄的潰兵,還有散布在黃梅附近山林中、如同驚弓之鳥的殘部,他們…怎麼辦?是任由他們被官軍屠戮殆儘,還是…
“將軍!追兵快到了!咱們人少,不能硬拚!快走吧!”趙大焦急地催促,手按刀柄,警惕地盯著追兵的方向。
我沒有回答。目光緩緩掃過跪在泥濘中哀嚎的潰兵,掃過身後我本部那些沉默卻眼神堅定的兄弟,最後落在那片浸透了王仙芝和無數義軍兄弟鮮血的龍感湖戰場。寒風卷著血腥和焦糊的氣息,撲麵而來,冰冷刺骨,卻也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
仙芝兄的血,不能白流!這杆倒下的“天補平均”大旗,不能就此湮滅!這些散落的火星,必須重新聚攏!這塌了的天…必須有人去捅!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同泰山般壓上肩頭,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但在這沉重之下,一種更加原始、更加霸烈的力量,如同地火奔湧,在血脈中咆哮!我不是王仙芝!我不會做那招安的白日夢!我要走的路,隻有一條——衝天!
我猛地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血腥和腐爛氣息的冰冷空氣,如同烈酒般灼燒著我的肺腑!我翻身上馬,動作帶著一種斬斷所有猶豫的決絕!高高舉起那隻依舊滲著血的手,指向追兵襲來的方向,聲音如同驚雷炸響,蓋過了潰兵的哭嚎和呼嘯的寒風:
“哭什麼?!都他娘的給老子站起來!” 吼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鎮住了混亂,“王仙芝死了!可我們還活著!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老子黃巢,帶你們把它再捅上去!”
潰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吼驚得忘了哭泣,茫然地抬起頭。
我目光如炬,掃視著所有人,聲音如同戰鼓,一字一句,砸在冰冷的土地上:“官軍殺了我們的大帥,殺了我們的兄弟!現在,他們還要趕儘殺絕!你們是想像喪家犬一樣被他們追死在爛泥地裡,還是想跟著我黃巢,拿起刀,殺回去!用狗官的血,祭奠死去的兄弟!用我們的刀,砍出一條新的活路?!”
短暫的死寂。隨即,一個潰兵頭目猛地從泥地裡爬起,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和淚,嘶聲吼道:“願隨黃將軍!殺狗官!報仇雪恨!”
“願隨黃將軍!”
“報仇!報仇!”
如同火星濺入滾油,求生的本能和複仇的怒火瞬間點燃了這群絕望的潰兵!他們掙紮著站起,撿起地上散落的、沾滿泥汙的刀槍,眼中重新燃起了凶悍的光!
“好!”我厲聲喝道,猛地拔出腰間那柄斷柄的橫刀,儘管隻剩半截,那崩裂的刃口在暮色中依舊閃著懾人的寒光!“趙大!帶本部兄弟斷後!其他人,跟著我,撤!”
“得令!”趙大怒吼一聲,如同猛虎出柙,帶著數百名悍不畏死的本部精銳,迎著追兵襲來的方向,如同礁石般矗立!
我調轉馬頭,不再看那片血腥的戰場,不再看趙大他們即將浴血的身影。我帶著重新聚攏的千餘殘兵(本部加潰兵),向著東南方向的茫茫山野,疾馳而去!寒風在耳邊呼嘯,如同無數亡魂的嗚咽,又如同催征的戰鼓!肩上的擔子,從未如此沉重,也從未如此清晰!仙芝兄倒下了,但這杆反旗,不能倒!
我們在崎嶇的山路中疾馳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確認甩掉了追兵,才在一片背風的密林深處停下休整。人困馬乏,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篝火點起,驅散著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卻驅不散彌漫在每個人臉上的絕望和迷茫。王仙芝的死,如同一場巨大的冰雹,砸熄了大多數人心頭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前途何在?出路何方?
我靠著一棵巨大的古鬆坐著,閉目養神。斷柄的橫刀橫在膝上,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掌心傷口的血已經凝固,但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裡的疼痛,提醒著我黃梅湖畔那徹骨的仇恨和眼前這千鈞重擔。
“將軍…”趙大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帶著疲憊和一絲憂慮。他回來了,帶著斷後的兄弟,雖然人人帶傷,但建製還算完整,是這群殘兵敗將中唯一還保持著戰鬥力的核心。“兄弟們…心氣散了。”他壓低聲音,“都在問…接下來去哪?王帥沒了…我們這點人…”
我緩緩睜開眼。篝火的光跳躍著,映照著周圍一張張或麻木、或恐懼、或絕望的臉。他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溺水者看著唯一的浮木。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踉蹌著走到篝火前。是王仙芝的一個老親兵,姓劉,大家都叫他“劉瘸子”,因為早年販鹽時被鹽丁射瘸了一條腿。他懷裡緊緊抱著一樣東西,用一塊肮臟不堪、沾滿血汙泥濘的破布裹著。他走到篝火前,噗通一聲跪下,將那破布包裹的東西高高舉過頭頂,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卻又異常洪亮,響徹整個營地:
“黃將軍!黃巢將軍!”
所有人都被他的舉動驚動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投向他手中那個破布包裹。
劉瘸子抬起頭,渾濁的老淚順著臉上深刻的皺紋溝壑流淌,火光在他眼中跳躍:“王帥…王帥他…走錯路了!他信了朝廷的鬼話!害死了自己!害死了那麼多兄弟!可這旗!這‘天補平均’的旗!不能倒啊!”他猛地扯開破布,露出了裡麵包裹的東西——那是一麵殘破到極點的戰旗!旗杆斷了一截,旗麵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沾滿了暗紅的血汙、黑色的淤泥,還有被火燎過的焦痕。但依稀還能辨認出,那上麵用濃墨寫就的四個大字:天補平均!正是王仙芝當初在長垣城頭豎起的義旗!
“這旗…是王帥倒下時…我…我從他身邊…從死人堆裡…搶出來的!”劉瘸子泣不成聲,雙手顫抖著將那麵沾滿血泥的破旗高高舉起,如同舉起一個沉重的祭品,“王帥沒了!可這世道還是那個吃人的世道!狗官還在!皇帝老兒還在!咱們窮苦人的血淚…還沒流乾啊!”
他猛地轉向我,將那麵殘破的戰旗,用儘全身力氣,遞向我:“黃將軍!您跟王帥是磕過頭的兄弟!您帶著我們從冤句殺出來!潁水邊上,是您帶著我們背水死戰!活了下來!兄弟們服您!信您!如今,王帥走了…這杆旗…這杆沾著王帥血、沾著無數兄弟血的旗…隻有您!隻有您黃巢黃將軍!能扛得起來!能帶著我們…繼續殺下去!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給活著的兄弟們…殺出一條真正的活路啊!將軍——!”
“將軍!接旗吧!”趙大猛地單膝跪地,聲音如同炸雷!他這一跪,如同一個信號!我本部的鹽梟兄弟們,齊刷刷地跪倒一片,目光灼灼地盯著我,齊聲低吼:“請將軍接旗!帶我們殺下去!”
那些剛剛聚攏的潰兵,被這悲壯而狂熱的氣氛感染,看著劉瘸子手中那麵象征他們過去奮鬥與如今慘敗的血旗,看著跪倒一片的本部精銳,心中的絕望竟被一股更加原始的同仇敵愾所取代!他們掙紮著,也跟著跪下,聲音起初雜亂,隨即彙成一股洪流:
“請黃將軍接旗!”
“帶我們殺下去!”
“報仇!報仇!”
“求條活路!”
聲浪在密林中回蕩,驚起飛鳥無數!千餘雙眼睛,燃燒著仇恨、恐懼、絕望,更燃燒著最後一絲對生存的瘋狂渴望,死死地聚焦在我身上!那沉重的壓力,幾乎要將我壓垮!
我緩緩站起身。篝火的光芒在我身後跳躍,拉出長長的、如同魔神般的影子。我走到劉瘸子麵前,看著他高舉的那麵破爛血旗。那上麵,有王仙芝的血,有尚君長的血,有無數倒在黃梅湖畔兄弟的血!它不再僅僅是一麵寫著口號的旗幟,它是一麵浸透了仇恨、凝聚著無數冤魂的複仇血幡!
我沒有立刻去接。目光緩緩掃過跪滿一地的將士,掃過他們襤褸的衣衫、帶傷的軀體、絕望而狂熱的眼神。我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冷的鐵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王仙芝死了。死在招安路上,死在朝廷的背信棄義之下。死得…不值!” 我頓了頓,讓“不值”這兩個字在死寂的空氣中回蕩,刺痛著每一個人的神經,“他以為放下刀,就能換來富貴榮華?錯了!狗皇帝給抗爭者的,隻有斷頭台!隻有亂葬崗!”
我猛地踏前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決絕:“我黃巢,不是王仙芝!我不會信朝廷的半個字!我黃巢的路,隻有一條——殺!殺儘天下貪官汙吏!殺到長安城頭!殺到那金鑾殿上!問問那狗皇帝,我黎民百姓的活路,到底在哪裡?!”
“轟!” 如同在滾油中潑入沸水,群情瞬間激蕩!趙大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將軍!您說怎麼乾!我們就怎麼乾!這旗,您接是不接?!”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猛地轉身,大步走到篝火旁。那裡,堆放著我們一路劫掠來的少量戰利品。我目光如電,一把從一個包裹裡扯出一匹粗糙的、染著靛青色的土布——那是從一個為富不仁的鄉紳家裡搶來的。布匹很長,足夠做一麵大旗。
“拿刀來!”我厲喝一聲。
趙大立刻解下自己的佩刀,雙手奉上。那是一柄厚背砍刀,刃口寬厚,殺氣騰騰。
我接過刀,左手猛地將那匹靛青色的土布抖開,嘩啦一聲,布匹在火光下展開!右手緊握刀柄,刀尖向下,狠狠地、毫不猶豫地刺入腳下堅硬冰冷的凍土!嗤——!鋒利的刀尖沒入土中,直至刀柄!
“老天不公,壓得人喘不過氣!朝廷無道,吸髓敲骨不留活路!” 我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寂靜的林中炸響,“王仙芝的‘天補平均’,補不了這塌了的天!平不了這吃人的地!” 我猛地抬頭,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密林的遮蔽,刺向那九霄之上!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霸烈之氣,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我胸中轟然爆發!
“從今日起!我黃巢,就是這杆旗!這旗上,不寫‘天補’!不寫‘平均’!” 我鬆開握刀的手,那柄深深插入凍土的砍刀,如同一個不屈的圖騰,矗立在篝火旁!我伸出右手食指,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戳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上!
“寫我!黃巢!”
“寫我胸中這股衝天的怒火!寫我腳下這條殺出來的血路!”
“這旗號,就叫——衝天!”
“老子黃巢,就是——衝天大將軍!”
“衝天大將軍!”趙大第一個反應過來,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跳起,振臂狂呼!聲嘶力竭!
“衝天大將軍!” 我本部的鹽梟兄弟們,如同壓抑已久的岩漿,轟然爆發!
“衝天大將軍!” 跪在地上的潰兵們,被這狂野霸道、充滿毀滅與新生的名號徹底點燃了!他們掙紮著站起,揮舞著破爛的兵器,用儘全身力氣嘶吼!所有的恐懼、絕望,在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對“衝天”二字的瘋狂崇拜與追隨!
聲浪如同海嘯,震得林間積雪簌簌落下!篝火在這衝天的怒吼中,瘋狂地跳躍升騰!
“年號?”趙大激動得渾身發抖,湊近問道。
我看著眼前這沸騰的、渴望毀滅與新生的火焰,想起了幼年時在冤句鹽堿灘上,看父親熬鹽。巨大的鐵鍋下,烈火熊熊,鍋裡的鹵水翻滾咆哮,最終熬出雪白的鹽晶。那火,霸道!那鹽,苦鹹!卻最是真實!
“年號?”我嘴角勾起一抹帶著血腥氣的、近乎猙獰的弧度,“就叫‘王霸’!王侯將相寧有種?老子偏要霸了這天下!霸了這乾坤!”
“王霸!王霸!衝天大將軍!” 吼聲更加狂熱,直衝雲霄!
我走到劉瘸子麵前。他依舊高舉著那麵殘破的“天補平均”血旗,老淚縱橫,但眼中已有了光。我伸出雙手,沒有去接那麵破旗,而是抓住了那靛青色的土布兩端!猛地發力!
“嗤啦——!”
一聲裂帛的巨響!堅韌的土布被我硬生生撕開!扯下長長的一條!那裂口,如同被巨斧劈開!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我一把奪過劉瘸子手中那麵殘破的“天補平均”血旗!將撕下的那條靛青色布條,狠狠地、纏繞在破爛的旗杆之上!然後,我咬破自己左手尚未愈合的傷口,讓鮮血再次湧出!用那染血的手指,在靛青色的布條上,奮筆疾書!每一筆,都帶著刻骨的仇恨!每一劃,都凝聚著滔天的怒火!
兩個狂放不羈、力透布背的血紅大字,在篝火的映照下,如同兩條猙獰咆哮的血龍,出現在靛青色的底襯上,覆蓋了原先的“天補”,淩駕於殘存的“平均”之上——
衝天!
我將這麵融合了舊日血淚與新生霸念的“衝天”血旗,高高舉起!旗杆上,纏繞的靛青色布條如同戰袍,殘破的舊旗如同染血的征衣,兩個血紅的“衝天”大字,在火光下妖異而奪目!
“兄弟們!”我的聲音如同九天驚雷,蓋過了一切喧囂,“王仙芝的血旗倒了!我黃巢的‘衝天’旗,立起來了!從今往後,我們不再是誰的附庸!不再為招安的狗屁幻想賣命!我們為自己而戰!為衝天而戰!為砸碎這李唐的破天,重開一個新乾坤而戰!”
我猛地將旗杆往地上一頓!發出沉悶的巨響!
“目標——南方!”
“甩開北地這些圍剿的瘋狗!避開朝廷的重兵!”
“去江淮!去嶺南!那裡稻米滿倉!那裡官府空虛!”
“用狗官的血肉,喂飽我們的刀鋒!用南方的糧倉,養壯我們的筋骨!”
“積蓄力量!再圖北伐!終有一日,老子要帶著你們,踏破潼關!飲馬渭水!讓那長安城頭,插滿我‘衝天’的戰旗!”
“衝天!衝天!衝天!”
“殺向南!殺向南!”
狂熱的吼聲,如同掙脫了所有枷鎖的怒獸,在這黎明前的密林中,瘋狂地咆哮!衝天而起!直欲將那壓抑了千百年的黑暗蒼穹,徹底撕碎!
我緊握著這麵凝聚了血與火、恨與怒、毀滅與新生的大旗,感受著旗杆傳來的、如同脈搏般跳動的力量。衝天之路,始於足下。這第一步,便是這千裡南征!讓李唐朝廷的狗官們,在溫暖的江南水鄉,嘗嘗來自北方鹽堿灘的、衝天怒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