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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懷淩雲誌 科舉失利意難平(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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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通十四年,冬。

曹州冤句縣黃府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在我身後緩緩閉合,隔絕了母親含淚的叮嚀和父親黃宗旦那雙愈發複雜深沉的眼眸。門外,一輛雇來的青篷騾車早已候著,車轅上掛著的賤民風燈在凜冽的朔風中搖曳不定,昏黃的光暈映著滿地清霜,也映著我身上這件簇新的、漿洗得過於挺括以至於有些硌人的湖藍色瀾衫。這是母親熬了幾個通宵親手縫製的,針腳細密得如同她心中理不清的擔憂,布料裡浸透了艾草和樟腦的辛香,是她試圖為我驅散長安未知路途上所有陰晦的祈願。管家老周佝僂著背,將最後一個小書箱吃力地搬上車轅,箱角磕碰在硬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喘著粗氣,渾濁的老眼望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化作一聲沉沉的歎息:“少爺……一路保重。”

“周伯,家裡,多費心。”我朝他微微頷首,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他花白的頭頂,投向府邸深處那幾座高聳的鹽倉。它們在冬日的晨光裡沉默矗立,頂棚覆蓋著尚未融化的薄雪,在清冷的光線下泛著一種堅硬而冰冷的白。許多年前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日,那潑灑在鹽粒上刺目的紅、那生鐵秤砣砸碎骨頭的悶響、劉魁那雙毫無人氣的細縫眼……如同冰封在記憶深處的毒刺,此刻被這離彆的朔風一吹,竟又隱隱作痛起來。我深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帶著鐵鏽和鹹腥的冰冷空氣直灌入肺腑,仿佛要將這十年寒窗苦讀所沾染的書齋墨香徹底滌蕩乾淨。轉身,掀開厚重的棉布車簾,一股混合著牲口氣味和稻草黴味的暖烘烘氣息撲麵而來。車廂狹小,我的膝蓋幾乎頂到對麵車壁。沒有猶豫,我矮身鑽了進去,簾子落下的瞬間,隔絕了老周最後模糊的身影和鹽倉那沉默的輪廓。車輪碾過凍得堅硬的路麵,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載著我,也載著黃家幾代人的期盼,向著帝國的心臟——長安——碾去。

旅途漫長而單調。騾車在官道上跋涉,窗外是北方冬日蕭索的畫卷:裸露的、灰褐色的大地綿延無儘,枯草在寒風中伏倒又掙紮著揚起,偶有幾株落光了葉子的老樹,枝椏如同扭曲的鬼爪,頑強地刺向鉛灰色的蒼穹。村莊大多低矮破敗,土坯牆上糊著枯草,用以抵禦寒風。衣衫襤褸的農人佝僂著腰,在凍得硬邦邦的田地裡刨挖著所剩無幾的菜根,或是麻木地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車上往往隻有幾捆乾柴或一點可憐的雜糧。每當騾車經過,他們便停下手中活計,抬起一張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眼神空洞的臉,默默注視著這駛向繁華方向的車輛,那目光裡沒有羨慕,隻有一種近乎死寂的、認命的疲憊。

這景象,與曹州運河碼頭的喧囂混亂不同,卻同樣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貧瘠與絕望。它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我的感官。我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閉著眼,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典籍中描繪的長安盛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然而,眼前揮之不去的,卻是那些農人空洞的眼神,是父親在鹽倉麵對劉魁時強忍的屈辱,是巨野澤碼頭衙役手中沾血的碎鹽塊。聖賢書裡描繪的煌煌盛世,與這車窗外滿目瘡痍的人間,如同撕裂的兩張皮,在我腦中激烈地碰撞、撕扯。騾車經過一座較大的縣城時,城門口聚集著一群麵黃肌瘦的流民,被幾個持刀衙役粗暴地驅趕著,像驅趕一群牲畜。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被推搡倒地,懷中的孩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聲尖銳得刺破寒風,紮得我耳膜生疼。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哥,看開點吧。”趕車的老把式似乎察覺到了車廂內壓抑的氣息,隔著簾子甕聲甕氣地說,“這年頭,能活著到長安,就是造化咯!聽說關東那邊,王仙芝那夥人鬨騰得可凶了,蝗蟲過境似的,田地都啃光了……唉,造孽啊!”

王仙芝?一個模糊的名字鑽進耳朵。我並不十分清楚這個名字背後意味著什麼,但“鬨騰”、“蝗蟲過境”這樣的字眼,以及老把式語氣裡那種習以為常的麻木,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本已窒悶的心頭。這帝國看似龐大的身軀之下,暗流洶湧,腐朽的根基正發出不堪重負的。

騾車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了月餘,當空氣中那股混合著塵土、人畜糞便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龐大城市特有的渾濁氣息越來越濃重時,趕車的老把式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沙啞嗓音喊道:“小哥!長安!快看!長安城到了!”

我猛地掀開車簾,一股更加濃烈複雜的城市氣息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寒風依舊凜冽,卻無法吹散這股沉甸甸的、屬於百萬人口的“人氣”。抬眼望去——

巨大的陰影,如同神話中巨獸匍匐的脊背,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拔地而起!那是長安的城牆!目光向上,再向上,幾乎要仰斷脖頸,才能勉強望見那高聳入雲的雉堞。牆體是厚重的夯土包磚,呈現出一種曆經滄桑的灰黃色,雄渾、厚重、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沉默地宣告著帝國至高無上的威嚴。城牆向左右兩側延伸,一眼望不到儘頭,仿佛一道橫亙在大地上的巨大山脈,隔絕了城內與城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城門洞高大深邃得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我乘坐的騾車彙入等待入城的車流人潮之中,渺小得如同彙入大海的一滴水珠。城門上方,巨大的“明德門”三個石刻大字,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終於,騾車隨著緩慢移動的人流,碾過了護城河上寬闊的石橋,車輪在巨大的條石路麵上發出更加清晰的轆轆回響。穿過幽深得仿佛沒有儘頭的城門洞,光線驟然一亮,喧囂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灌滿了雙耳!

朱雀大街!這條傳說中寬逾百步、直通帝國心臟的禦道,如同一條奔湧著人潮與聲浪的巨川,鋪展在眼前!街道寬闊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納幾十輛馬車並駕齊驅!路麵鋪設著平整的青石板,被無數車轍、馬蹄和腳步磨礪得光滑如鏡。兩側是望不到儘頭的、鱗次櫛比的坊牆和高大的槐樹。雖是隆冬,槐樹枝椏光禿,但那虯勁的姿態和粗壯的樹乾,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積澱。

然而,這恢弘的景象之下,是令人目眩神迷又倍感壓抑的繁華。人流!無窮無儘的人流!身著各色錦緞、乘坐華美香車寶馬的王公貴族、官員士子;牽著駱駝、穿著翻領胡服、操著異域口音的西域胡商;挑著擔子、吆喝叫賣的本地小販;衣衫襤褸、眼神茫然的乞兒;穿著短褐、行色匆匆的工匠腳夫……,如同渾濁激流中的浮沫,在這條通天大道上奔湧、碰撞、喧嘩。車馬轔轔,駝鈴叮當,商販的叫賣聲尖銳刺耳,乞兒的哀告聲淒楚可憐,士子的高談闊論聲故作清雅,巡城金吾衛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帶來無形的威壓……各種聲音、各種氣味、各種色彩,猛烈地衝擊著感官,幾乎要將人淹沒、撕碎!空氣渾濁得如同粘稠的泥漿,混合著香車寶馬散發的濃鬱香料味、牲畜糞便的臊臭、食物攤點飄來的油膩氣息、以及無數人體散發出的汗味體味……這龐大都市的呼吸,粗重、渾濁,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

騾車艱難地在人潮車流中穿行,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我靠在車窗邊,目光掃過街道兩旁。高大坊牆的牆根下,蜷縮著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民,裹著破敗的草席或單薄的麻布,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麻木,與不遠處那些朱門大戶門口蹲踞的石獅那冰冷高傲的眼神形成殘忍的對比。一個穿著破舊葛衣的老婦人,懷裡抱著一個氣息奄奄的孩子,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朝著過往衣著光鮮的行人不住磕頭,額頭在堅硬的地麵上碰得烏青,卻無人為她停留片刻。幾個穿著光鮮、喝得醉醺醺的紈絝子弟,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馬蹄險些踏翻路邊一個賣炭老翁的擔子,炭塊滾落一地,引來一陣哄笑和粗鄙的咒罵。老翁慌忙跪地撿拾,黑黢黢的手在冰冷的石板上凍得通紅。

“嘿,土包子,看傻眼了吧?”一個略帶譏誚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我循聲看去,是另一輛騾車上一個同樣進京趕考的年輕舉子,穿著半新的綢衫,臉上帶著一種初入大城市的興奮與自得混雜的神情,“這才是天子腳下!這才是真正的氣象萬千!你那點老家見聞,算個屁!”

我沒有理會他言語中的輕慢,目光卻死死盯住街角一處陰暗的巷口。幾個穿著皂衣、腰挎橫刀的坊丁,正將一個瘦骨嶙峋、試圖在牆角擺攤賣點草鞋的少年踹翻在地,草鞋被踩得稀爛。少年蜷縮著身體,抱著頭,一聲不吭,任由拳腳雨點般落下。其中一個坊丁嘴裡罵罵咧咧:“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朱雀大街邊上擺攤?衝撞了貴人的車駕,你有幾個腦袋賠?滾!” 那少年掙紮著爬起來,抹了抹嘴角的血跡,默默撿起幾根沒被完全踩壞的草繩,踉蹌著消失在幽深的巷子裡。那幾個坊丁叉著腰,對著少年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臉上帶著一種執行完“公務”後的輕鬆與得意。

這一幕,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刺穿了我初入長安時那點被宏大景象短暫激起的、虛浮的興奮。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又沉又冷。這冠冕堂皇的“氣象萬千”之下,流淌著的是同樣冰冷甚至更加殘酷的弱肉強食。長安的繁華,如同塗抹在朽木之上的金粉,璀璨奪目,卻掩蓋不住內裡深重的腐朽。那些坊丁臉上的神情,與當年鹽倉裡劉魁砸死老鹽工後擦拭秤砣時的表情,何其相似!權力的傲慢,對生命的輕賤,在這煌煌帝都的陽光下,竟也如此赤裸裸,如此肆無忌憚!一股混合著憤怒、悲涼和巨大失望的濁氣,在我胸中翻騰衝撞,幾乎要衝破喉嚨。我猛地放下車簾,將自己隔絕在車廂的昏暗與顛簸之中,大口喘息著,試圖壓下那股令人作嘔的窒息感。騾車依舊在繁華的朱雀大街上顛簸前行,載著我,駛向那象征著知識與權力巔峰的考場,也駛向一個早已在暗中標定好結局的巨大漩渦。

鹹通十四年的長安城,如同一個巨大而奢華的牢籠,將我困在靠近西市、一個名叫“崇化坊”的小小旅舍裡。旅舍名為“悅來”,名字透著市儈的吉利,實則簡陋得如同鹽倉旁的窩棚。一間鬥室,僅容一榻、一案、一凳。牆壁是粗糙的泥坯,糊著發黃的舊紙,寒風輕易就能從縫隙裡鑽進來,發出嗚嗚的嘯叫。案幾上油燈如豆,光線昏暗,跳躍不定,將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同蟄伏的鬼魅。窗外便是坊內狹窄的土路,白日裡小販的吆喝、鄰舍的爭吵、孩童的哭鬨、騾馬的嘶鳴不絕於耳;到了深夜,巡夜的金吾衛沉重的腳步聲和鐵甲摩擦的嘩啦聲,又如同催命的更鼓,敲打著緊繃的神經。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劣質炭火燃燒的嗆人煙氣、隔夜飯菜的餿味、還有這百萬人口聚集之地特有的、難以名狀的汙濁體味。這氣味,比曹州鹽倉裡濃烈的鹹腥更令人窒息,它無聲地侵蝕著每一個毛孔,提醒著我身處何地。

然而,身體的困頓遠不及精神的煎熬來得猛烈。距離春闈大比尚有數月,長安城裡已然彌漫開一股令人作嘔的濁流——行卷之風,熾盛如燎原野火。那些出身名門、家財萬貫的舉子,如同披著華麗錦袍的鬣狗,日夜奔忙於高門顯宦的朱門之外。他們攜帶的並非真才實學的詩賦文章,而是一卷卷用金線裝裱、灑著名貴香料的“行卷”,裡麵塞滿了通顯權貴的引薦信箋,附著沉甸甸、足以壓垮寒士脊梁的金銀珠寶。

與我同住一院的,便有這樣一位“闊少”,姓鄭,名元嗣,來自滎陽鄭氏旁支。他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由兩個伶俐的小廝伺候著,換上熏染著昂貴龍涎香的綾羅綢緞,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絲不亂。他隨身帶著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裡麵整齊碼放著一卷卷裝幀華美的“行卷”,以及數個鼓鼓囊囊的錦囊。出門前,他總會對著那麵巴掌大的磨得鋥亮的銅鏡,仔細端詳自己的儀容,嘴角噙著一絲誌在必得的笑意。傍晚歸來,無論多晚,他總會帶回一身的酒氣和脂粉香,還有各種繪聲繪色的談資。

“嘿,黃兄,今日又去了李侍郎府上!”一日傍晚,鄭元嗣帶著三分醉意,斜倚在我的門框上,手裡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玉佩,那是他今日的“收獲”之一。“你是沒見那陣仗!投帖的舉子,在府門外排了足有半裡長!嘖嘖,那都是些什麼貨色?窮酸措大!也配來沾李侍郎的門庭?”他嗤笑一聲,語氣裡滿是優越,“還好小弟我早有門路,托了崔禦史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表侄遞了話,又奉上了這個——”他掂了掂手中一個沉甸甸的錦囊,裡麵發出金屬碰撞的悅耳聲響,“足足五十兩蒜條金!這才得以從角門進去,在門房喝了杯茶,留下了行卷。李侍郎的門房,那都是七品官的架子!鼻孔朝天!不過嘛,錢能通神!哈哈!”

他得意地晃著腦袋,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的書案上。我正對著油燈,反複推敲一篇精心準備的策論,試圖在字裡行間融入這些年對漕運、鹽政乃至民生凋敝的觀察與思考。此刻,那墨跡未乾的字句,在鄭元嗣刺耳的炫耀和銅臭氣中,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黃兄,”鄭元嗣湊近了些,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眼神裡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不是小弟說你,光抱著這些死書啃,有什麼用?這長安城裡的學問,在書外!在人情!在孔方兄!你家……嗯,聽說也是做鹽的?想必有些家底吧?該使的時候就得使!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像你這般閉門造車,彆說進士,就是明經科,我看也懸!聽小弟一句勸,趁早打點打點門路,找個靠得住的‘座主’,方是正理!否則……”他拖長了語調,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榜下捉婿的好事,可輪不到你這樣的寒酸措大!”

“寒窗十年,所求者,不過是以胸中所學,堂堂正正叩開天子門庭。”我放下筆,目光並未離開案上的書卷,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冷硬,“若這龍門隻為金玉而開,不登也罷。” 腦海中,卻不受控製地閃過父親麵對劉魁時那強忍屈辱、遞上銀錢的身影。難道這帝國的最高殿堂,竟也與那小小的冤句縣衙並無二致?

“嘁!清高!”鄭元嗣碰了個軟釘子,不屑地撇撇嘴,臉上那點假惺惺的憐憫也消失了,換上毫不掩飾的譏嘲,“黃巢啊黃巢,你還真是塊又臭又硬的鹽巴疙瘩!這長安城的水,深著呢!就憑你這身洗不掉的鹹腥味兒,還有這股子不合時宜的硬氣,還想在貢院裡拔份兒?做夢去吧!”他嗤笑著,搖搖晃晃地轉身回自己房間,門板被他摔得震天響。

房間重新陷入昏暗的寂靜,隻有油燈芯偶爾爆出一兩點微弱的火花。鄭元嗣的話像淬了毒的針,紮在心上,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冰冷的屈辱。我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案粗糙的邊緣,那觸感讓我想起童年鹽倉裡粗糙的鹽粒。這長安城的繁華與冠冕,剝開那層金粉,內裡竟也如此醃臢不堪!行卷、請托、賄賂……這些字眼如同毒蟲,啃噬著“科舉取士”這塊本應神聖的招牌。胸中一股鬱勃的憤懣之氣激蕩衝撞,幾乎要破腔而出。我猛地睜開眼,提起那管兼毫小筆,飽蘸濃墨,在剛剛寫就的策論草稿空白處,狠狠寫下幾個力透紙背的大字: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龍門若隻為銅臭開,

我自橫刀向天嘯!”

墨跡淋漓,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仿佛要刺破這汙濁的世道。寫罷,重重擲筆於案。墨汁濺開,汙了旁邊幾頁精心謄寫的詩稿。窗外,不知哪家高門夜宴的笙簫聲隱隱傳來,夾雜著女子嬌媚的嬉笑,與坊牆外某個角落裡傳來的、被寒風割裂的乞兒哀嚎交織在一起,構成這帝都最刺耳也最真實的夜曲。我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糊著破紙的窗戶,凜冽的寒風猛地灌入,吹得案上紙張嘩嘩作響,油燈瘋狂搖曳,幾乎熄滅。我深深吸了一口這冰冷刺骨、混雜著塵埃與奢靡氣息的空氣,試圖澆滅胸腔裡那團灼燒的怒火。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遠處皇城方向一片漆黑,隻有幾點微弱的宮燈在風中飄搖,如同鬼火。這長安,這帝國的心臟,它跳動的脈搏,是如此的冰冷而腐朽。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

乾符元年,春。

當長安城柳梢頭終於冒出一點怯生生的鵝黃嫩芽,宣陽坊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帝國最高知識殿堂大門——貢院——在沉重的鼓樂和無數雙焦灼目光的注視下,轟然洞開。

我夾在洶湧的人潮中,被無形的力量推搡著,踏入了這片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方寸之地。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墨臭、新糊的紙味、劣質蠟燭燃燒的煙氣,以及無數舉子身上散發出的、因緊張而愈發濃烈的汗味體味。巨大的考棚如同蜂巢,密密麻麻,狹窄逼仄,僅容一人一幾。頭頂是簡陋的草席棚頂,陽光透過縫隙投下斑駁的光柱,灰塵在光柱中狂舞。號舍內陰暗潮濕,牆角甚至能看到未掃淨的青苔。坐在冰冷的條凳上,臀下傳來刺骨的寒意。麵前是一方小小的、坑窪不平的案幾。

分發試題的鑼聲敲響,如同喪鐘。當那份決定命運的卷紙終於遞到手中時,我深吸一口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展開,目光如炬,迅速掃過那一道道墨寫的題目。經義題,尚在預料之中,雖艱深,卻難不倒十年寒窗的苦功。策論題——“論漕運通塞與國計民生”。看到這題目的一刹那,我心頭猛地一跳!一股難以言喻的激流瞬間衝上頭頂!

漕運!運河!

這題目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記憶的閘門!刹那間,巨野澤碼頭那震耳欲聾的喧囂、刺鼻的水腥與汗臭、赤裸的脊背上滾動的鹽粒、衙役手中沾血的碎鹽塊……無數畫麵裹挾著聲音與氣味,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衝擊著我的腦海!還有曹州家中那堆積如山的鹽倉、父親麵對稅吏時屈辱的眼神、劉魁那砸碎老鹽工頭顱的冰冷秤砣!這些深入骨髓的記憶,與眼前這白紙黑字的題目瞬間產生了劇烈的共鳴!

胸中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騰,無數的話語、無數的見解、無數的憤怒與悲憫,如同壓抑了太久的岩漿,亟待噴薄而出!這哪裡隻是一道策論題?這分明是帝國肌體上一道深可見骨的膿瘡!是盤剝在千萬生民脊梁上的毒刺!我提起筆,感覺那筆杆如同千鈞之重,又仿佛輕若無物。飽蘸濃墨,不再有任何遲疑,筆鋒如同出鞘的利刃,狠狠刺向雪白的卷紙!

“臣聞:國之命脈,在倉廩實;倉廩之實,在漕運通……”開篇點題,氣勢如虹。

我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曆的運河圖景為骨,字字句句皆化為投槍匕首:

“然觀今之漕運,綱紀弛廢,弊竇叢生!豪商巨賈,勾結漕吏,以朽木充新船,虛報載量,中飽私囊!沿途稅卡,密如蛛網,稅吏如虎,盤剝無度!一船之鹽,自曹州抵長安,所經州縣,層層剝皮,及至京師,十不存三!損耗幾何?儘入蠹吏囊中!” 筆鋒所指,正是當年父親咬牙切齒講述的、劉魁之流慣用的伎倆!

“更有甚者,官船私用,役夫如牛馬!運河之上,官旗招搖,所載非國帑軍需,儘乃綾羅綢緞、珍玩異寶,以奉權貴私邸!纖夫號子,聲聲泣血,背折肩穿,所得不過糠秕果腹!沿途州縣,強征民夫,如驅豬羊,春耕失時,田地荒蕪!此非運糧,實乃刮骨吸髓,斷民命脈!” 眼前浮現出巨野澤碼頭上那些被鞭笞的纖夫、跪在泥水裡乞求的老婦。

“漕運之塞,非塞於河道,實塞於人心之貪墨!塞於官場之朽蠹!上不行,下效尤!朝廷煌煌明旨,出長安百裡即成空文!地方官吏,視漕運為利藪,敲骨吸髓,無所不用其極!長此以往,國賦日蹙,民生日艱,盜賊蜂起,禍亂之源,實肇於此!” 劉魁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稅吏們凶惡的嘴臉、坊丁們踹打少年的獰笑……無數張臉孔在眼前晃動,最終化為筆下力透紙背的控訴!

“伏望陛下,震雷霆之怒,肅綱紀之威!嚴懲貪墨,整飭漕司!汰冗員,簡稅卡,明賞罰!使運河之水,滌蕩汙濁,複歸清流!使東南之粟,暢通無阻,以實京師,以活萬民!則社稷幸甚!蒼生幸甚!” 最後的諫言,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懇切與鋒芒,如同孤臣孽子在絕望中的呐喊。

筆走龍蛇,一氣嗬成!墨跡淋漓,字字如刀似劍,仿佛要刺穿這汙濁的世道!當最後一個字重重落下,我擲筆於案,胸中那股激蕩了十餘年的憤懣之氣,仿佛也隨之傾瀉而出。號舍內一片死寂,隻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額頭上已布滿細密的汗珠,掌心也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燙。看著眼前這張墨跡未乾、字字泣血的策論卷,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釋放與悲涼的疲憊感席卷全身。窗外,天色已近黃昏,貢院內點起了昏暗的燈籠。我靠在冰冷的號舍板壁上,閉上眼,等待著。等待著那渺茫的、來自高處的回響,或是……早已注定的沉寂。

放榜之日,長安城萬人空巷。

貢院外牆那麵巨大的、被無數目光灼燒得滾燙的影壁前,早已是水泄不通。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汗味、塵土味、還有無數顆焦灼心臟跳動散發出的熱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濁浪。金吾衛手持長戟,在人群外圍勉強維持著秩序,臉上帶著慣有的冷漠和不耐煩。

我站在人群外圍稍高的一處石階上,並未像許多舉子那樣拚命往前擠。身上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白、袖口已有些磨損的湖藍瀾衫,在周圍眾多綾羅綢緞、鮮衣怒馬的身影中,顯得格格不入,如同鹽堆裡一粒格格不入的砂。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儘,冰冷的石階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一直涼到心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深得像兩口古井,死死地盯著遠處影壁上那片刺眼的空白,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終於,一陣尖銳的銅鑼聲刺破喧囂!貢院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幾名身穿青色官袍的禮部吏員,麵無表情地抬著一卷巨大的、明黃色的榜文,在無數道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目光注視下,步履沉穩地走向影壁。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喧囂在刹那間沉寂下來,隻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黃榜被小心翼翼地展開、張貼。金黃的榜紙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暈,上麵密密麻麻的墨色名字,如同無數隻螞蟻,爬滿了每一個觀榜者的心。

人群瞬間爆炸了!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狂喜的尖叫如同利刃,劃破寂靜。

“二甲第三名!是我!是我!祖宗保佑啊!”有人喜極而泣,狀若瘋癲。

“在哪裡?我的名字在哪裡?快幫我看看!”焦急的呼喊,帶著哭腔。

“沒有……沒有我……怎麼會沒有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如同夢囈。

“鄭元嗣!快看!鄭元嗣!二甲十七!”有人高喊著那個熟悉的名字,聲音裡充滿了豔羨。

“哪個鄭元嗣?就是那個天天往李侍郎府上跑的滎陽鄭?”

“可不就是他!聽說光行卷就花了這個數!”有人壓低聲音,比劃了一個誇張的手勢。

狂喜的浪潮與絕望的冰河在人群中猛烈地碰撞、激蕩。有人被巨大的喜悅衝昏頭腦,當場暈厥;有人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則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失魂落魄地擠出人群,背影踉蹌,消失在長安喧囂的街巷中。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鷹隼,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上飛速掃過。從一甲三名,到二甲,再到三甲……一個個名字掠過眼底:張、王、李、趙……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權貴子弟、富商巨賈的姓名,赫然在列。鄭元嗣的名字,果然在二甲中段,如同一個刺眼的汙點。

沒有黃巢。

視線一遍又一遍,如同梳篦般掃過那巨大的黃榜,從最頂端到最末端,從右到左,再從左到右。每一次掃描,心便往下沉一分,沉入那冰冷刺骨的寒潭深處。沒有。那象征著十年寒窗、象征著一個鹽商之子試圖衝破命運枷鎖的兩個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徹骨的寒意裡。周圍的一切喧囂——狂喜的尖叫、絕望的哭嚎、旁人的議論、金吾衛的嗬斥——都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隻有那張巨大的、金黃的榜文,如同燒紅的烙鐵,清晰地、殘酷地烙印在視網膜上,灼燒著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目光從那片刺眼的金黃上移開。視線掃過周圍那些或狂喜或悲慟的麵孔,掃過遠處貢院那森嚴的門楣,最終,落在了自己的手上。這雙手,曾經在曹州寒冷的冬日清晨,緊握著冰冷的石鎖,磨出血泡;曾經在昏暗的油燈下,執著筆杆,書寫下無數個日夜的期望;曾經在巨野澤碼頭,死死攥住父親的衣襟,目睹權力的血腥……而此刻,它們隻是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冰涼。

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個冰冷到極致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在醞釀、裂變。胸腔裡,那片早已被鹽倉血案冰封、被長安濁流侵蝕的荒原,此刻並未燃起憤怒的烈火,反而陷入了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掙紮,所有試圖以堂堂正正之姿叩開這道大門的努力,都在這一刻,被那張金黃的紙,輕描淡寫地、徹底地否定了。如同當年鹽倉裡老鹽工的頭顱,被那冰冷的秤砣,輕易地砸碎。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歎息,從齒縫間逸出,瞬間便被周圍巨大的喧囂吞沒。

我沒有像那些落榜者一樣痛哭流涕,也沒有失魂落魄地離去。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任由狂喜與絕望的人潮在身邊洶湧衝刷。目光再次投向那張黃榜,這一次,不再尋找自己的名字,而是穿透了那層金黃的虛偽,仿佛要看清那背後隱藏的、盤根錯節的利益鏈條,看清那些決定名字是否上榜的、藏在朱門背後的、油膩而貪婪的嘴臉。

鄭元嗣那張得意忘形的臉,李侍郎府上門房倨傲的眼神,劉魁那砸碎頭顱後擦拭秤砣的慢條斯理……無數張麵孔在腦海中重疊、閃現。

原來,這所謂的龍門,從來就不是為寒士而開。它隻是一道華麗的屏風,遮掩著內裡早已腐爛發臭的交易。這煌煌科舉,這聖賢大道,終究不過是權勢與金錢腳下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明悟,如同深海的暗流,席卷了全身。那深埋心底、被詩書禮儀壓抑了多年的、屬於鹽梟之子的桀驁與毀滅的衝動,如同蟄伏的火山,在巨大的屈辱與冰冷的絕望催化下,開始蘇醒,開始隆隆作響!血液不再冰冷,反而以一種近乎沸騰的速度奔湧起來,衝撞著四肢百骸!那不是憤怒的火焰,而是淬火的冰焰!足以焚毀一切的冰焰!

我沒有再看那張榜一眼,仿佛它隻是一張肮臟的廢紙。猛地轉身,撥開身邊依舊沉浸在各自悲喜中的人群,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那件洗得發白的瀾衫,在湧動的人潮中,劃出一道孤絕而冰冷的軌跡。我大步離開這令人作嘔的喧囂之地,沒有回頭。目標明確——回那間散發著黴味的“悅來”旅舍。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踩在長安城堅硬冰冷的石板路上,發出篤篤的回響,如同戰鼓在胸腔裡擂動!一個聲音,一個冰冷而狂暴的聲音,在靈魂深處瘋狂地呐喊、咆哮,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的困獸: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儘帶黃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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