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柔懦”、“少決斷”、“根基淺薄”……這幾個詞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偏殿呂氏的心上,讓她本就慘白的臉上又失了幾分血色。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這是天幕對她兒子的評價?柔懦……這豈是帝王之姿?
天幕轉向另一位:
【朱允熥:】
【雖稍年幼,然性情剛烈,頗有英氣。】
【其母常氏,乃開平王常遇春嫡女,血脈尊貴。】
【其舅:常升(開國公)、常森(昭勇將軍)等,皆在朝中掌握實權。】
【更有涼國公——藍玉!】
當“藍玉”這個名字被冰冷的金屬音念出時,整個奉天殿的氣氛瞬間變得更加凝滯!一股無形的、帶著血腥氣的壓力彌漫開來。
天幕似乎有意強調,幽光流轉,竟開始羅列藍玉在洪武十三年之後的“功績”:
【藍玉:】
【洪武十四年九月,任征南副將軍,同征南將軍潁川侯傅友德、副將軍西平侯沐英率師30萬征雲南,擒元平章達裡麻於曲靖,取大理、鶴慶、麗江等地。雲南平定,藍玉功為多】
【洪武二十年,隨大將軍馮勝北征,藍玉率領輕騎冒雪出兵,殺元廷平章果來,後率軍乘勝追擊元太尉哈納出,直達巢穴金山,納哈出假裝投降,藍玉看出哈納出的計謀並將其生擒,納哈出以下二十餘萬人歸降】
【洪武二十一年,統兵十五萬,深入漠北,於捕魚兒海大破北元主力,俘獲元主次子地保奴、妃嬪公主百餘人、官屬三千、男女七萬餘口,寶璽、符敕、金銀印信無數,北元朝廷名存實亡!】
【此役,功蓋衛霍!】
【封涼國公,食祿二千五百石,賜世券!】
隨著這一樁樁一件件彪炳戰功與駭人惡行被天幕冰冷地陳列出來,勳貴席上,一個身影猛地一震!正是永昌侯藍玉!
此刻的藍玉,臉上血色褪儘,又瞬間湧上激動的潮紅!
捕魚兒海!封涼國公!食祿二千五百石!功蓋衛霍!
這些未來的榮耀如同最烈的酒,瞬間衝昏了他的頭腦!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氣油然而生!然而天幕話鋒一轉
【然——】
【恃功驕橫,蓄莊奴、假子數千人,橫行鄉裡。】
【強占東昌民田,禦史查問,竟逐之!】
【北征還,夜扣喜峰關,守關吏未及時開門,竟縱兵毀關而入!】
【更甚者,私納元主妃,致其羞憤自儘!】
【其跋扈囂張,目無綱紀,已至極點!】
那緊隨其後的“驕橫”、“跋扈”、“目無綱紀”的評語,又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尤其是那句“私納元主妃,致其羞憤自儘”,更是讓藍玉如墜冰窟,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他猛地抬頭看向禦階之上——正對上朱元璋那雙冰冷刺骨、蘊含著無邊殺意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藍玉心頭巨震,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剛剛升起的狂喜!
他……他未來竟如此狂妄?這……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一股難以言喻的迷茫和寒意,瞬間攫住了這位此刻還“一心為太子朱標馬首是瞻”的永昌侯。
他引以為傲、甚至幻想中的蓋世功勳,竟然……竟然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還連累了……允熥?
天幕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判決,道出了朱元璋心中最深的恐懼:
【朱允熥身後,站著以藍玉為首、驕橫難製的淮西勳貴集團!】
【其勢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朱元璋深知——】
【若立允熥為儲君,其年幼,主少國疑。】
【其身後成其以藍玉為首的外戚勳貴勢力,必將趁勢而起,把持朝政,架空皇權!】
【屆時,大明恐重現漢朝呂氏、竇氏、梁氏等外戚專權、禍亂朝綱之舊事!】
【此乃太祖心頭大忌!】
【絕不容忍!】
“外戚專權!禍亂朝綱!”
這八個字,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朱元璋心中最深的隱憂和恐懼!
他端坐於禦座之上,身體雖不再顫抖,但那握著馬皇後手的指節卻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如虯龍般暴起!
渾濁淚痕未乾的臉上,重燃的帝王威焰中混雜著滔天的憤怒與冰冷的算計!
常遇春……他的好兄弟!
藍玉……這個桀驁的悍將!
他們為他朱家打天下,卻也成了他朱家未來最大的威脅!
他寧願選擇一個“柔懦”但易於掌控的允炆,也絕不能讓允熥成為這些驕兵悍將的傀儡,讓大明江山陷入外戚專權的深淵!
“轟!”
偏殿中,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之人終於緩過氣的長籲,驟然響起!
是呂氏!
當聽到天幕最終沒有揭露她“苛待允熥”的罪狀,反而將允熥失位的根由歸結於他背後那龐大到令皇帝恐懼的外戚勢力時,呂氏那顆懸在萬丈深淵之上的心,終於轟然落地!
巨大的劫後餘生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她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在冰冷的地磚上,華麗的宮裝淩亂不堪,釵環散落。
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臉上是一種失血的蒼白與極度亢奮交織的詭異潮紅。
周圍的命婦們,目光瞬間變得無比複雜!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最終都化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熾熱到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羨慕與嫉妒!
太子繼妃?文官之女?身份卑微?兒子允炆,既非太子嫡長子(雄英),亦非太子元妃嫡子(允熥),僅僅是庶次子!
他憑什麼?!就憑他母親出身“清流”,背後沒有那些讓皇帝忌憚到骨子裡的驕橫勳貴?!就憑他“柔懦”好控製?!
這……這運氣!簡直是逆天改命!一步登天!從太子府一個不起眼的庶子之母,一躍成為未來的……皇帝新生之母親?!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癱軟在地、如同虛脫卻又帶著詭異滿足的呂氏身上,那目光裡燃燒的妒火,幾乎要將她吞噬!
天幕幽光流轉,那冰冷的金屬音,終於為這跌宕起伏、令人窒息的儲位之爭,落下了最後一錘定音:
【兩害相權取其輕。】
【為保大明江山穩固,為防外戚勳貴坐大。】
【更因……對太子朱標那份深入骨髓的不舍與移情。】
【最終——】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庚寅。】
【太祖朱元璋,冊立皇孫朱允炆為皇太孫。】
【正位東宮。】
【大明帝國,第二位合法繼承人,就此確立。】
聲音落下,天幕幽光依舊。
奉天殿內,落針可聞。
唯有禦座之上,朱元璋、馬皇後、朱標三人,端坐如淵,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那片宣告了未來的冰冷鏡麵。
朱元璋的眼中,憤怒、悲慟、算計、決斷……種種情緒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洶湧激蕩。
而呂氏那劫後餘生的微弱喘息,在死寂的偏殿之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