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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洪武十三年的中秋夜。
殿內燈火煌煌如晝,映照得描金蟠龍柱上的龍目都似在跳躍舞動。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食物香氣,炙烤鹿肉的焦香、清蒸江蟹的鮮甜、新開壇禦酒的醇厚,與龍涎香清冽的氣息交織纏繞,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角落。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伶人舞姬的衣袖在光影裡翻飛,似流雲舒卷,然而這富麗堂皇的升平氣象,終究蓋不住那無處不在的肅穆與威壓。
禦座高踞丹陛之上,如定海神針。
朱元璋一身明黃常服,麵龐在燈影下如同斧劈刀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都沉澱著開國帝王的鐵血與滄桑。
他端起麵前的九龍玉杯,琥珀色的禦酒在杯壁內輕輕晃蕩。
目光掃過下方,掠過太子朱標那張溫潤儒雅、隱帶憂思的麵孔,掠過幾位虎狼般的兒子——
秦王朱樉正與晉王朱棡擠眉弄眼,傳遞著隻有兄弟才懂的狎昵笑意;
燕王朱棣則坐得筆挺,雖也帶笑,眼神卻沉靜如深潭,銳利地觀察著周遭一切,偶爾投向禦座的目光,帶著純粹的孺慕。
再遠些,韓國公李善長須發皆白,老神在在地闔目養神;
魏國公徐達、曹國公李文忠等一乾開國勳貴,或低聲交談,或正襟危坐,無不透出久經沙場的剽悍氣息。
更年幼些的皇子皇孫們,則在乳母內侍的看顧下,於殿角追逐嬉鬨,童聲稚語為這煌煌大殿平添了幾分難得的人間煙火氣。
朱元璋緊繃的嘴角終於微微鬆弛,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春冰初綻。他側過頭,望向身旁。
馬皇後一身素雅宮裝,未戴鳳冠,隻以一支簡單的金簪綰住發髻。
她正微微傾身,將一塊剔去細骨、吹得溫熱的魚肉,仔細地喂進依偎在她腿邊的皇長孫朱雄英口中。
六歲的朱雄英小臉圓潤,眼睛亮晶晶的,被祖母的溫柔與美味逗得咯咯直笑,露出細白的牙齒。
“慢些,慢些,”馬皇後聲音溫軟,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糯意,在這金戈鐵馬的殿堂裡,是唯一能撫平朱元璋心底躁動的清泉,“仔細魚刺。”
“孫兒曉得!”朱雄英脆生生地應道,又仰起小臉,看向祖父,“皇爺爺,這魚真好吃!”
朱元璋臉上的笑意終於真切了幾分,大手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孫兒柔嫩的臉頰上輕輕一捏:“好吃就多吃些!咱大孫喜歡,便是好的!”
那威嚴的帝王之氣,此刻儘數化作了祖父的慈祥。他目光掃過太子朱標,見兒子正含笑看著這一幕,父子倆視線交彙,朱標眼中是深深的敬慕與溫情。
朱元璋心中熨帖,舉杯向群臣方向略略示意。
殿下頓時一片衣袍窸窣之聲,公侯勳貴、文武百官,無論品階高低,儘皆起身,雙手高舉酒杯,齊聲山呼:
“臣等恭賀陛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中秋佳節,福壽安康!願我大明江山永固,國祚綿長!”
聲浪如潮,震得殿頂梁柱上的積塵都簌簌欲落。
朱元璋頷首,朗聲道:“好!眾卿同飲!”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瓊漿入喉,辛辣醇厚,一股暖意自胸腹間升騰而起。
朱元璋放下酒杯,聽著殿內重新響起的、刻意壓低卻更顯熱鬨的交談聲,看著滿堂兒孫環繞、文武濟濟的盛景,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充盈心間。
這江山,是他一刀一槍、從屍山血海中硬生生打出來的;
這滿堂朱紫、公侯貴胄,皆是他親手擢拔、或分封的骨肉至親。
此刻,這鐵桶般的江山,這其樂融融的天家親情,儘在掌握。他微微眯起眼,享受著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致時刻。
奉天殿側翼的偏殿,燈火稍暗,氣氛卻另有一番微妙。
這裡同樣珠圍翠繞,衣香鬢影。
太子繼妃呂氏,身著杏子黃的宮裝,端坐主位,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用細線勉強牽起,僵硬得幾乎掛不住。
她對麵,晉王妃謝氏與燕王妃徐妙雲分坐左右。
徐妙雲——魏國公徐達的掌上明珠,此刻一身湖藍色織金雲錦宮裝,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間既有將門虎女的英氣,又不失天家貴婦的雍容。
她端坐著,腰背挺直如修竹,手中把玩著一隻精巧的薄胎青玉茶盞,姿態閒適優雅,偶爾抬眸,目光沉靜如水,卻仿佛能穿透人心。
呂氏每一次與這目光相遇,心頭都像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泛起難以言喻的局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慚形穢。
“燕王妃這身料子,真是難得一見的上品,”呂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帶著刻意的親昵,“這光澤,這織工,怕是宮裡也尋不出幾匹來。”
徐妙雲聞言,唇角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太子妃謬讚了。不過是些尋常物件,父親念著北地苦寒,特意尋了些厚實料子送來罷了。比不得太子妃身上的貢緞精致。”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天然的疏離感。
呂氏臉上的笑容更僵了,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袖中的絲帕。
尋常物件?那可是寸錦寸金的雲錦!
她強壓下心頭的酸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殿外正殿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個備受皇帝皇後寵愛、被太子朱標捧在手心、身份尊貴無比的皇長孫朱雄英。
隻要他還在,自己親生的兒子允炆……允炆還那麼小……
一股隱秘的念頭,如同暗流下的水草,悄然纏繞上她的心尖。
她想起那個被秦王朱樉幽禁在西安府邸深處的女人——秦王正妃王氏,前元齊王王保保的妹妹。
身份何等煊赫,一朝國破,不也隻能淪為籠中鳥雀?
而自己,隻要熬著,熬到……熬到太子登基,熬到……她成為皇後!
到那時,母儀天下,縱使朱雄英不是親生,又能如何?
後宮之地,終究是皇後的天下!這念頭帶著一絲冰冷的狠意和扭曲的安慰,讓她緊繃的脊背稍稍鬆弛了幾分。
她重新端起笑容,正欲再找些話題,徐妙雲卻似有所感,那雙清冷的眸子再次掃了過來。
呂氏心頭猛地一跳,仿佛自己心底那點陰暗的算計已被對方洞悉無遺。
她慌忙垂下眼簾,掩飾性地端起麵前的茶盞,茶水微燙,熨帖著指尖,卻絲毫暖不了她驟然發涼的心房。
偏殿裡,其他命婦們低低的談笑聲、奉承聲依舊流淌著,像一層華麗卻脆弱的薄紗,勉強遮蓋著底下湧動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