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統領兩萬涼州軍士的大將,樊稠對自己的未來不是沒有過思量,也不是沒為自己的未來謀劃過……
可是他卻發現,已經成為了權臣的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好出路。
包括李傕,郭汜,樊稠,張濟,楊定,王方……這些董卓遺留下來的涼州戰將,他們現在表麵上看似威風八麵,不可一世,但事實上,他們從來也沒有真正融入到大漢朝的核心圈層。
真正能夠影響到大漢,並左右時局的還是世家閥閱、士族豪強。
董卓入京之後,也曾想積極的融入士族群體,但結果淒涼。
他主動敕封出去了大量的實權官職,但根本滿足不了士族群體,或者說士族群體根本不尿他這一壺。
涼州寡於學術,在望族閥閱眼中,寒門富戶都登不了台麵,更彆說邊郡武夫了。
要治理這麼一個偌大的國家,僅憑手中的數萬大軍是做不到的。
而如今,知識也是被士族所壟斷,無論是誰掌控大權,最終都繞不開這個關鍵。
涼州人才太少,無法治國,難以形成有效的政治機製,而治不了國,那怎麼養軍?
董卓明知道士族官員想殺他,但還是得用他們。
他舍本逐末,恐嚇威壓,遷都長安,將大漢的政治中心西遷,但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治理天下的權柄還是在士族手中,他們表麵上不動聲色,可一旦時機成熟,便反戈一擊,將董卓誅殺。
能夠整合西涼軍各部的董卓尚且如此收場,更彆說李傕,郭汜,樊稠這些各自為政之人了。
他們幾個現在隻是仗著手裡有兵,挾持著天子,才鬨騰的凶。
但事實上,朝堂之中,還有關東諸雄,這些大漢朝的士族代表人物,或明或暗的猶如餓狼一樣死死盯著他們,隻等著他們一旦有空隙,就撲上去將他們分食。
這些道理,李傕,樊稠並不是不懂,但他們沒有辦法解決。
他們隻能是死死的把著朝廷,把著天子,不將自家的軟肋露出來。
可是,他們能防住那些士族豪強一年,兩年,哪怕十年……但二十年後呢?
他們還能護住子孫?
要知道,董卓可是被那些蟲豸滅了族的!
樊稠雖是邊郡武夫,但不代表他看不懂形勢,特彆是這幾年,西涼軍由盛轉衰,血淋淋的例子就擺在那。
他潛意識裡其實明白,不論他能不能戰勝李傕,他最終的結局可能都不會好。
“樊將軍?”
劉翊的呼喚聲將樊稠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他驚詫的看向了劉翊,雙手不自覺的握拳,拳頭上青筋暴露。
“劉羽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在嘲笑於我?!”
麵對著暴怒的樊稠,劉翊絲毫不慌,反倒是還有些高興。
他要是不發怒,說明他沒心沒肺,不憂未來,那接下來的事,還真不好辦了。
可對方生氣,就證明自己說中了他的軟肋。
以憤怒來遮掩恐懼,是很多人第一潛在反應。
“右將軍心中知我並非嘲笑,相反,我還替將軍的前途擔憂。”
“昔時董太師權傾朝野,麾下雄兵十萬,尚落得個身死族滅。”
“今將軍不過兩萬眾,且諸位將軍皆有內訌之兆,將軍縱然擊敗李傕,勢力必衰,又焉能長久乎?”
“縱將軍能夠長久,可您的家族呢?”
“將軍百年之後,試問群臣,閥閱,士族,高門……甚至是關東那些寒門出身之人,誰能放過將軍的子孫?”
“你……!”
樊稠伸手指著劉翊,低聲嘶啞道:“汝竟敢出此誅心之言?!”
“還擔心我百年之後?!信不信我現在就活剮了你!”
劉翊毫不在意:“劉某替陛下前來問話,將軍若是覺得中聽,聽之可也,若是覺得不中聽,隻管將某烹殺了便是,想來青史記冊之上,吾也不遜色於廣野君了。”
樊稠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劉翊,好半天方才問道:
“誰是廣野君?”
劉翊長歎口氣。
瞧瞧這些沒文化的盲流子……
“將軍何必多言,要殺便殺,隻是可惜陛下一片苦心,空付於人。”
劉翊很自信,樊稠是不可能殺自己的。
他不但不會殺自己,而且一定還想問自己……或者說,他想問問皇帝,他的未來到底應該往何處去。
果然,就見樊稠深吸幾口氣,平複了心境,向著劉翊拱手。
“劉羽林,陛下既讓你專程來此問了樊某這三個問題,必有深意,還請明言告之!”
他身為一軍統帥,在關鍵時刻,還算拎得清。
劉翊清了清嗓子,朗聲道:“當今天下,豺狼當道……”
樊稠的臉色一下就陰了下來。
說特麼誰豺狼呢?
劉翊繼續道:“陛下雖有心匡扶寰宇,拯救蒼生,怎奈年輕勢弱,不得其時,對於陛下而言,如今缺少的,就是幫手。”
“而將軍身為涼州巨頭之一,表麵上看起來,把持朝政,威風赫赫,統領三軍,實則已是四麵楚歌!”
“滿朝公卿,恨將軍等把持朝政,竊居廟堂!”
“關東士族,視將軍等為虎狼之輩!”
“地方豪強,因涼州軍數年劫掠,恨不能寢將軍之皮,碎將軍之骨。”
“黎庶黔首更不用說了,自打涼州軍雒陽,底層的百姓被你們禍害的還少嗎?”
說到這的時候,劉翊的語氣驟然嚴厲、氣憤!
“敢問樊將軍,縱然這次擊敗了李傕,你又如何?好好看看這個天下,看看你的四周,將軍已是舉世皆敵!!”
樊稠抿著嘴,臉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動著。
被一個十二歲的小子如此訓斥,他臉上自然掛不住。
可偏偏劉翊訓斥的話,沒有任何問題。
舉世皆敵!!
涼州軍不能融入關東不假,但這些年,涼州軍隊的所作所為,也確實將他們逼入了絕境。
對於他們涼州軍頭而言,大漢朝沒有一個群體是他們的朋友。
“樊某也是出於無奈啊……”
樊稠的表情頗懊悔。
“樊某昔日,隻是相國麾下一校尉,所行之事,全憑相國指揮,身為軍中人,自當謹遵將令,焉有反抗餘地?”
劉翊心中頗為鄙夷。
把罪責全都潑到死去的董卓身上,你算是什麼東西。
劉翊長歎口氣:“唉,罷了,陛下也知道將軍的苦衷,很多事是身不由己。”
“其實,事到如今,擺在將軍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一個,就是率兵返回涼州,遠離中土,以免日後出現變故,為關東士族報仇清算。”
樊稠沒說話,他自然是不肯的。
乃公好不容易進了朝堂,當了將軍封了候,你這時候讓我回涼州,那我這麼多年的經營豈不是瞎了?
乃公就是真遭了報應身死滅族,也絕不回去!
“劉羽林此言差矣,樊某在朝堂之中,縱然舉世皆敵,但一顆報國之心未改,當此為紛亂時節,焉能回涼州躲太平呢?”
劉翊認真地道:“既然如此,那陛下讓我轉達給將軍的第二條建議,就是請樊將軍與陛下聯手。”
“將軍扶保陛下親政,陛下給將軍應有的地位和身份,還有未來。”
樊稠的眼睛眯了起來。
看起來,他著實是小瞧了當今的這位皇帝陛下!
想不到,在得知了李傕想要對自己動手之後,陛下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希望他和李傕兩敗俱傷……反是挖人?
還真不愧是那位孝靈皇帝的親兒子。
樊稠還不會將這些事與眼前的這個羽林郎聯係在一起,他的第一反應,自然覺得這些事都是當今天子思謀的。
而眼前的這個少年,最多是一位代替天子前來“點撥”他的心腹。
“樊將軍,陛下以真情相待,使我告知將軍,將軍出身涼州,又非士族,祖上更無經學傳家,以將軍這樣的出身,莫說有兩萬兵,縱有雄兵二十萬,最後也不過是走董相國的老路而已。”
“天下士族是不會接納將軍的,他們隻想點了將軍的天燈。”
“將軍若想真正的立足於朝堂,唯有與陛下聯合!”
“將軍缺的,陛下能給,陛下缺的,將軍能幫,豈非一舉兩得?”
樊稠淡淡道:“陛下缺的,我知道,是兵馬,是缺少一支真正能夠扶保陛下,在這大爭之世立足執政的兵馬……這個我有!”
“可是我缺的,陛下真能給嗎?”
劉翊很是自信地點頭:“能!”
“哈哈哈哈!”
樊稠不屑地大笑:“陛下親政之後,不外乎是給我更高的官職和爵位,可我如今已經是右將軍了,縱然是給我個前將軍,車騎將軍,又能如何?能改變我涼州人的身份嗎?能改變我涼州人在朝堂的孤立處境嗎?”
劉翊突然開口道:“若陛下能給將軍一個外戚的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