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深院,紫藤花謝了又開。顧彥舒與林清婉之間那層朦朧的情愫,如同春日裡悄然抽芽的藤蔓,無聲地纏繞滋長。
每一次不經意的目光交彙,每一次書卷傳遞間的指尖輕觸,每一次在父親書房外廊下偶遇時低語的問候,都在顧彥舒沉靜如淵的心湖中投下細密的漣漪。
然而,這漣漪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冰。家宅焚毀、父母慘死的血色畫麵,無時無刻不在他腦海中翻騰。
每一次看到林清婉明媚純淨的笑靨,那巨大的反差都讓顧彥舒心頭刺痛。他深知,沉溺於兒女情長,隻會消磨他複仇的意誌,辜負林伯父的再造之恩。
“門當戶對……”這四個字,更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他顧彥舒,如今不過是寄居林府、仰仗伯父鼻息的孤子。
縱有才學,在講究根基門第的帝都洛陽,他依舊渺小如塵。林清婉是戶部侍郎的掌上明珠,是真正的金枝玉葉。他憑什麼去求娶?僅憑心中這點情愫?簡直是癡心妄想!
唯有功名!唯有那足以震動朝野的功名!才能成為他叩開林府內院大門的敲門磚,才能為他將來執掌權柄、提兵雪恨鋪就基石!
複仇的怒火與對未來的渴望,在顧彥舒心中交織成最熾烈的火焰。他將那點剛剛萌芽的情愫,深深壓入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如同封印一把絕世名劍,隻待他日鋒芒出鞘。
除了必要的、維係書院人脈和師長關係的文會詩宴,他幾乎斷絕了一切交際。每日聞雞起舞,練武強身;白日埋首書院,苦讀經史策論,研習兵書韜略;
深夜挑燈,在屬於他的那間清淨廂房裡,筆耕不輟,將滿腹經綸與複仇之誌,傾注於一篇篇錦繡文章之中。
這般近乎自虐的刻苦,看在林書豪眼中,既是心疼,更是激賞。老友之子,不僅天資卓絕,更難得心誌如此堅韌!那眉宇間深藏的恨意與不屈,在林書豪看來,正是男兒立世、成就大事的根本!
他對顧彥舒的栽培,愈發用心,不僅時常在書房考校指點,更利用自己的人脈,為他搜羅來不少孤本典籍和當朝重臣的策論心得。
還時常與他述說朝中官員的派彆,朝中共分保守派和主戰派。並向他隱晦的提過,今年秋闈的考官應該是主戰派。
顧彥舒心中大喜,太好了,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老天都在幫助自己。他還擔心若是保守派監考,他還得去曲意逢迎對方,倒時能不能考上還真難說。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便是次年秋闈。
貢院森嚴的大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如同巨獸張開了大口。顧彥舒深吸一口帶著墨香與秋日涼意的空氣,隨著人流步入這決定無數士子命運的戰場。
九天九夜,狹小的號舍如同囚籠,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墨臭、劣質蠟燭的煙氣,以及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第一場,八股取義。
題目取自《孟子·公孫醜上》——“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顧彥舒端坐案前,閉目凝神。胸中那積鬱已久的家仇國恨,那對力量的渴望,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此刻仿佛與“浩然之氣”的雄渾剛正轟然共鳴!他睜開眼,目光如電,提筆蘸墨,筆走龍蛇:
“破題:氣之浩然,塞乎天地,貫乎古今,君子所恃以立身行道者也!”
“承題:夫浩然之氣,非可襲而取,非可偽而飾,必由集義所生,配道與義……”
字字鏗鏘,如金石墜地!他將自身的血海深仇、複仇意誌,與儒家養氣的正道、士大夫的責任擔當完美融合,文章氣勢磅礴,邏輯嚴密如鐵,對仗工整似刀裁斧劈。
破題如開山,承題如引水,起講、入手層層遞進,起股、中股、後股層層剖析,束股收束如雷霆萬鈞!一篇八股,竟被他寫出了金戈鐵馬、氣吞山河的殺伐之意!
第二場,應用公文。
題目:擬《請整飭北疆軍備以禦胡騎疏》。
這正中顧彥舒下懷!隴西血案曆曆在目,他對胡騎戰法、邊備弊端有著切膚之痛。筆下不再是空洞的辭藻,而是字字泣血、條條切中時弊的務實之策!
從騎兵訓練、烽燧預警、堅壁清野、糧秣轉運,到賞罰激勵、軍民聯防,引經據典,數據詳實,方案具體可行。
判文更是犀利精準,剖析胡騎劫掠案例,條分縷析,量刑建議剛正不阿,充滿肅殺之氣。
第三場,策問。
題目:論“安內”與“攘外”之先後緩急。
這是困擾朝廷多年的核心議題。顧彥舒沒有絲毫猶豫,筆鋒直指核心:
“夫胡虜者,腹心之患也!內政縱有疥癬之疾,然胡騎鐵蹄之下,山河破碎,生靈塗炭,國將不國,家複何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痛陳五胡肆虐的慘狀,以自家血案為證,力主當以雷霆之勢,整軍經武,先攘外敵,安定北疆,再徐圖內政革新。
其文慷慨激昂,充滿悲憤與力量,將“攘外必先安內”的綏靖論調批駁得體無完膚。
九天鏖戰,嘔心瀝血。當顧彥舒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麵色蒼白、眼窩深陷地走出貢院大門時,整個人瘦脫了形,衣衫空蕩,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星辰,裡麵是傾儘所有後的疲憊,更是破釜沉舟後的期待與一絲如釋重負的坦然。
放榜之日,定在九月十五。
天未破曉,貢院外的廣場已是人山人海,喧囂鼎沸。深秋的寒風如刀子般刮過,凍得人手腳麻木,卻絲毫澆不滅士子們和圍觀百姓心中的熱切。
顧彥舒裹著一件半舊的棉袍,擠在人群最前沿,任憑寒風將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吹得通紅,眼睛卻死死盯著那緊閉的貢院大門和空蕩蕩的榜牆。
兩個時辰,如同兩年般漫長。心跳聲在耳畔轟鳴,與周圍嘈雜的人聲混在一起,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終於!
“咣——!”一聲鑼響,壓過了所有喧囂!
貢院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數名身著青色官袍的禮部吏員魚貫而出,手中捧著那卷決定無數人命運的杏黃榜文。人群瞬間如同炸開的沸水,瘋狂向前湧動。
榜文被小心地展開,粘貼在巨大的榜牆之上。無數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間聚焦在榜文頂端!
顧彥舒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準的獵鷹,從榜文最頂端那三個最顯赫的名字掃過——
第一名:解元!
那墨色淋漓的兩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顧彥舒!
是他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
巨大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矜持、壓抑和疲憊!數月乃至數年積攢的屈辱、仇恨、艱辛與期盼,在這一刻儘數化作了直衝雲霄的呐喊!
“中了!中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如同瘋癲般,猛地原地蹦起三尺高!清瘦的身體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雙臂揮舞,仰天狂笑!
“啊…………”他雙目充血,父母青筋暴突,奮力呐喊,似要將胸中的鬱氣儘數吐儘,十年寒窗,終不負今朝!
他的聲音穿透雲霄,帶著積鬱已久的暢快淋漓,帶著一掃胸中塊壘的極致宣泄!
什麼世家門第,什麼寄人籬下,什麼血海深仇的沉重!在這一刻,都被這金榜題名、獨占鼇頭的無上榮光所衝散!
“解元!是顧兄!顧彥舒顧兄!”
“天哪!竟是顧兄高中解元!”
“恭喜顧兄!賀喜顧兄!”
周圍認識他的同窗、文友瞬間沸騰了,如同潮水般湧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一張張臉上寫滿了震驚、羨慕、狂喜,七嘴八舌的道賀聲幾乎將他淹沒。
無數道或熱切或複雜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這個平日裡沉默堅韌、甚至有些孤僻的年輕人,此刻成了整個貢院廣場最耀眼的存在!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遍洛陽。
林府,正廳。
“老爺!老爺!中了!顧公子中了!是解元!頭名解元啊!”管家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廳堂,聲音激動得變了調。
正與夫人趙氏品茶的林書豪,手中茶盞“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身軀竟有些搖晃,失聲道:“解元?頭名?彥舒他……中了頭名解元?!”
趙氏亦是驚得掩住了口,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狂喜:“天爺!這孩子……這孩子竟有如此大才!”
林清婉正坐在繡架前,聞聽此言,手中銀針猛地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瞬間染紅了潔白的絹麵。她卻恍若未覺,猛地抬起頭,一雙美眸瞬間亮得驚人,仿佛落入了漫天星辰!
粉頰飛紅,心跳如擂鼓,一股難以言喻的喜悅和自豪感瞬間充盈心間!是他!真的是他!
“好!好!好!”林書豪連道三聲好,激動得在廳中來回踱步,手指都微微顫抖,“顧雍兄!你泉下有知,當可瞑目了!彥舒……彥舒他……好!好孩子!不愧是我林書豪視如己出的好孩子!”
次日,皇宮的聖旨便到了林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士子顧彥舒,才學卓著,品性端方,於今科秋闈高中頭名解元,深孚朕望。
特授翰林院庶吉士,秩正七品,著即入翰林院供職,參修國史,典校秘書,勤勉學習,以備大用。欽此!”
翰林院庶吉士!
清貴無比,天子近臣,儲相之選!
正七品官身,雖品秩不高,然地位超然,前途無量!
顧彥舒身著嶄新的青色官袍,頭戴烏紗,跪接聖旨。陽光落在他清俊卻難掩疲憊的臉上,卻映照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數月煎熬,終得正果!複仇之路,已踏出最堅實的第一步!
林府大擺宴席,賓客盈門,賀聲不絕。林書豪滿麵紅光,親自為顧彥舒引薦前來道賀的朝中同僚、清流名士。顧彥舒應對得體,不卑不亢,言談間既有新科解元的銳氣,又不失謙遜沉穩,贏得一片讚譽。
然而,顧彥舒並未沉溺於這短暫的榮光。翰林院,是他的新戰場,更是他邁向更高目標的跳板。他深知,解元隻是開始,殿試狀元,方是他誌在必得的榮耀!他必須在這清貴之地,如饑似渴地汲取一切養分。
在翰林院的日子,顧彥舒依舊是最勤勉的那個。他負責參與史籍的編修校對,皇家秘閣書籍的整理抄錄。這裡浩如煙海的典籍,對他而言是無窮的寶藏。
他如饑似渴地閱讀,不僅限於經史子集,更涉及天文地理、農桑水利、律令刑名。
他虛心請教每一位前輩,態度恭謹,心思縝密,加上林書豪的暗中關照,很快便在翰林院站穩了腳跟,人緣頗佳。
一日,顧彥舒奉命整理皇家藏書閣一處塵封已久的偏殿。此處存放的多是些前朝舊檔、雜書野史,甚至一些被視為“雜學”、“奇技淫巧”的書籍,平日少有人問津。
他在拂去厚厚灰塵的書架上小心翻檢,指尖忽然觸到一本用深藍色粗布包裹、紙質泛黃發脆的古籍。書封上並無題簽。
他好奇地解開布包,露出裡麵的書頁。上麵並非文字,而是一幅幅用墨線勾勒的人體圖像,姿態各異,或站或坐,或舒展或盤踞。
圖像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朱紅色小字標注,以及一道道奇異的、連接各處的線條軌跡。
顧彥舒心中一動,屏息凝神,仔細翻閱。
開篇幾頁,赫然是幾個古樸遒勁的篆字——《易筋鍛骨篇》!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注解:導引行氣,強筋健骨,固本培元,通脈活絡之基。
武學秘籍?!
顧彥舒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自幼習武,深知筋骨強健、氣血充盈對武藝根基的重要。
父親傳授的武藝雖精妙,但多側重於招式技擊,對如何係統錘煉筋骨氣血,卻無高深法門。眼前這本圖文並茂的古籍,似乎正填補了這一空白!
然而,細看之下,顧彥舒卻眉頭緊鎖。書中所述,遠非尋常的外功打熬筋骨之法。那些朱紅小字標注的,是人體各處極其精微的穴位名稱,如“膻中”、“關元”、“命門”、“湧泉”……
那些奇異的線條軌跡,分明是內息在體內經絡中運行的路徑!更涉及諸多陰陽五行、臟腑生克、氣血運行的深奧醫理。
“手太陰肺經……足陽明胃經……氣海……任督二脈……”顧彥舒喃喃念著這些對他來說極為陌生的術語,隻覺得頭大如鬥。
這《易筋鍛骨篇》,竟是一門融合了極高深經絡穴位知識與內家導引之術的根基法門!絕非尋常武夫所能理解。
換做旁人,或許早已望而卻步,將其束之高閣。但顧彥舒骨子裡那份對力量的渴望,以及對未知領域的探索欲,被徹底點燃了!
武藝,亦是他複仇路上不可或缺的臂助!翰林院毗鄰太醫院,查閱典籍、請教太醫,豈非近水樓台?
從那天起,顧彥舒的生活節奏變得更加瘋狂。白天,他依舊是那個勤勉恭謹、埋首典籍的翰林院庶吉士。
夜晚,回到林府西跨院那間清靜的廂房,他便點起油燈,一頭紮進了醫書和經絡圖譜的海洋。《黃帝內經》、《難經》、《針灸甲乙經》……這些深奧的醫典成了他新的“功課”。
借著職務之便,他頻繁出入翰林院與太醫院共享的藏書庫,遇到晦澀難懂之處,便厚著臉皮,帶上些小點心或新抄錄的孤本副本,去向那些輪值的、性情相對溫和的太醫討教。
起初,太醫們對這個突然對醫理產生濃厚興趣的年輕翰林頗感詫異。但顧彥舒態度恭謹,悟性極高,所問皆切中要害,且出手大方(用的自然是林書豪給的銀子),久而久之,幾位太醫也樂於指點一二,甚至與他探討起一些精微的經絡氣理之說。
數月時光,在苦讀與求教中悄然流逝。那些繁複的穴位名稱、玄奧的經絡走向、抽象的陰陽五行生克之理,如同散亂的拚圖,在顧彥舒夜以繼日的鑽研下,一點點在他腦海中拚湊成型,逐漸融會貫通。
他對《易筋鍛骨篇》的理解,也從最初的懵懂無知,漸漸窺得門徑。
理論既明,實踐便提上日程。隻是翰林院事務繁重,林府又人多眼雜,顧彥舒隻能選擇在每日五更天,天色將明未明、府中眾人尚在沉睡之時,悄然起身。
這一日,深冬清晨,寒氣刺骨。
西跨院小小的庭院裡,霜華滿地。顧彥舒僅著單衣,立於清冷的晨光中。他摒棄雜念,按照《易筋鍛骨篇》所載的起始樁功——“混元樁”緩緩站定。
雙腳如根深紮大地,脊柱如龍節節拔伸,雙臂虛抱於胸前,掌心相對,似攏非攏。
意念下沉,引氣歸元。他默誦著心法口訣,嘗試引導那若有若無的“氣感”,沿著書中所述的特定路徑——從足底“湧泉”升起,過“三陰交”、“血海”,沿大腿內側上行,彙於“氣海”丹田,再分注四肢百骸……
起初,隻有肌肉拉伸的酸脹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他對呼吸節奏、意念引導與身體姿態配合的日益精熟,一種奇異的溫熱感,開始在他小腹丹田處悄然滋生。那感覺極其微弱,如同寒夜中的一點火星,卻無比真實!
日複一日,風雨無阻。
一年多後的某個清晨,依舊是霜寒露重。
顧彥舒做完一套連貫的、融合了導引拉伸與樁功的“易筋十二式”。收勢之時,他並未像往常一樣立刻放鬆。
體內那股經過一年苦修,已從微弱火星壯大為涓涓暖流的溫熱氣息,此刻正活潑潑地在四肢百骸間流轉,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泰舒暢之感。
他心念微動,嘗試著將這股暖流,按照《易筋鍛骨篇》中所述“勁由心生,氣貫於梢”的法門,驟然導向右臂!
幾乎是意念所至的瞬間,一股沛然的力量感瞬間充盈右臂!並非肌肉的膨脹,而是筋骨深處爆發出的、前所未有的協調與凝聚!
他下意識地,順著這股力量的牽引,右臂如同甩動一根無形的長鞭,由肩至肘,由肘至腕,由腕至指尖,自下而上,猛地一抖一甩!
“啪——!!!”
一聲清脆、短促、如同皮鞭抽裂空氣般的炸響,驟然劃破了林府西跨院寂靜的黎明!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顧彥舒猛地收臂,僵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右手。指尖微微發麻,整條手臂的筋骨仿佛經曆了一次徹底的淬煉,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卻又無比協調順暢!
這……這便是《易筋鍛骨篇》所載的“筋骨齊鳴”?這便是……世俗武學中,錘煉筋骨皮膜、整合全身力量、將勁力打透發出的第一道門檻——
明勁!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席卷了顧彥舒!金榜題名,是文途的輝煌;而這一聲筋骨脆響,則是他踏上另一條追求力量之路的初啼!文武之道,如同他複仇之翼的雙翅,在這一刻,終於同時張開了稚嫩卻充滿力量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