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南城門,守門兵卒那冰冷鄙夷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在顧彥舒的心上。那聲粗魯的“滾開!臭乞丐!”,更是將他一路支撐至此的尊嚴,碾碎在腳下冰冷的塵土裡。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幾乎要摳出血來。懷中那半截血玉簪冰冷的斷口,硌得他生疼。
憤怒如同野火燎原,燒得他渾身發顫。但慧明和尚低沉的話語,如同兜頭一盆冷水:“心如明鏡,身似磐石……活下去……”他不能硬闖。不能倒在離希望僅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死死壓下翻騰的恨意與屈辱,緩緩鬆開了拳頭。拖著疲憊的身軀,在城門衛兵和流民混雜著鄙夷與麻木的目光中,一步步退開,隱入城牆根下那片更汙濁的陰影裡。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城牆磚石,他喘息著,目光在城門外擁擠的流民和零星經過的農夫身上逡巡。最終,他盯上了一個看起來還算敦厚、趕著空牛車準備離開的老農。
那老農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褐,臉上刻著風霜的溝壑,眼神帶著底層人慣有的警惕與一絲未泯的良善。
顧彥舒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他刻意放低了姿態,嘶啞著嗓子,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懇求:“老丈……行行好。”
老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抓緊了牛車的韁繩,警惕地打量著他:“你……你要作甚?”
顧彥舒沒有過多言語,顫抖著從懷中那貼身收藏、用破布層層包裹的烏木劍匣暗格裡,摳出幾小塊碎銀子——這是父親留給他最後的“遊學之資”,一路顛沛流離,他始終死死捂著,從未敢動用分毫。
此刻,他將其中最小的一塊,約莫三錢重,小心地攤在掌心,遞到老農麵前。
“小子並非乞丐,實是家鄉遭了兵禍,流落至此。欲進城投親,奈何……衣衫襤褸,為守軍所阻。”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誠懇清晰,“懇請老丈行個方便,勻一身您能換下的舊衣,容小子清洗一番……這點銀錢,權當謝禮。”
老農看著那小塊雖然蒙塵卻貨真價實的銀子,又看看顧彥舒那雙雖然布滿血絲卻異常清亮、並無奸邪之氣的眼睛,猶豫了片刻。
亂世之中,幾錢銀子,足夠他一家老小買些糙米糊口數日。眼前這少年,雖然形容淒慘,但言語條理分明,倒真不像尋常流民乞丐。
“唉……”老農歎了口氣,亂世人命如草芥,能幫一把是一把吧。他點點頭:“跟我來吧,我家就在城外二裡坡。”
顧彥舒心頭一鬆,巨大的疲憊感幾乎將他淹沒,強撐著跟在牛車後麵。
老農家是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家徒四壁,但收拾得還算乾淨。老農的老伴和兒媳見到顧彥舒的模樣,都嚇了一跳。
在老農解釋後,婆媳倆倒也沒多問,默默燒了一大鍋熱水,又翻箱倒櫃,找出一身老農兒子前幾年穿舊、漿洗得發白但還算完整的粗布短褐和一條乾淨的布褲,以及一塊粗糲的澡豆和一把鏽跡斑斑的剃刀。
當顧彥舒終於將整個身體浸入那隻巨大木盆滾燙的熱水中時,一種近乎虛脫的舒適感瞬間包裹了他。
積攢了數月、深入肌理的泥垢、血汙、汗漬和疲憊,在熱力的作用下層層剝離。他用力搓洗著,仿佛要將這數月地獄般的經曆也一同洗去。
水很快變得渾濁不堪。換了一次水,再次浸入。他用那粗糲的澡豆,一遍遍揉搓著頭發和身體,直到皮膚發紅,幾乎要搓掉一層皮。
洗罷,他拿起那把鈍口的剃刀,對著水盆中模糊的倒影,小心翼翼地將頜下和唇上那亂糟糟、如同野草般的胡須刮掉。冰冷的刀鋒貼著皮膚,留下幾道細微的血口,他卻恍若未覺。
當最後一點雜亂的胡茬被刮淨,水麵映出的,終於不再是那個蓬頭垢麵、形同厲鬼的流民,而是一個麵容清臒、眉目雖帶風霜卻難掩俊秀輪廓的少年郎。
隻是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沉澱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沉重與冰冷。
換上那身乾淨的粗布短褐,雖不合身,略顯寬大,但清爽整潔,已與之前判若雲泥。
他將那身破爛汙穢的舊衣投入灶膛,看著它們在火焰中化為灰燼,仿佛也燒掉了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再次站在洛陽南城門下,顧彥舒挺直了脊背。雖依舊麵有菜色,身形瘦削,但衣著整潔,眼神清正。守門的兵卒隻是例行公事地打量了他幾眼,便揮手放行。
一步踏入城門洞,喧囂的人聲、車馬的軲轆聲、商販的叫賣聲、各種食物和香料混雜的氣味……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
寬闊的青石街道兩旁,店鋪鱗次櫛比,行人摩肩接踵,雖不少人也麵帶愁容,行色匆匆,但那份屬於帝都的繁華與秩序,與一路行來所見的地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彆。
顧彥舒心中並無半分喜悅。這繁華之下,掩蓋著多少如他一般的血淚?他緊了緊背上用新布條仔細捆好的烏木劍匣,如同抱著唯一的信念,開始向路人打聽戶部侍郎林書豪的府邸所在。
“林侍郎府?那可是朝廷重臣,府邸自然在崇業坊!”
“喏,沿著這條朱雀大街一直走,過了永通裡,再往東……”
“年輕人,打聽林府作甚?那可是高門大戶,輕易靠近不得!”
經過數次詢問,甚至付了幾枚銅錢給一個看起來消息靈通的閒漢,顧彥舒終於站在了崇業坊深處,一條清幽整潔的青石板巷弄裡。
巷弄儘頭,一座氣派的府邸靜靜矗立。朱漆大門緊閉,門楣高懸,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林府”二字遒勁有力。
門前兩隻石獅威嚴肅穆,台階潔淨得幾乎能照見人影。高牆深院,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透著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官家威嚴。
顧彥舒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衫,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叩響了門環。
沉重的叩擊聲在寂靜的巷弄裡顯得格外清晰。
片刻後,大門一側的角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整潔青衣、頭戴小帽的門房探出頭來,目光帶著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倨傲,上下打量著顧彥舒這一身寒酸的粗布打扮。
“何事?”門房的語氣冷淡,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顧彥舒拱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沉穩有禮:“煩請通稟,隴西顧氏顧彥舒,求見戶部侍郎林書豪林大人。家父顧雍,乃林大人故交。”
“顧雍?”門房眉頭一皺,似乎在記憶中搜尋這個略顯陌生的名字,隨即撇了撇嘴,“沒聽說過。我家老爺公務繁忙,豈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見的?去去去,莫在此處聒噪!”說著就要關上角門。
顧彥舒心中一急,連忙上前一步,從懷中珍而重之地取出那半截溫潤的血玉簪——這是他如今唯一能證明身份的信物,也是母親最後的遺物:“煩請將此物呈於林大人!家父顧雍,永嘉五年秋前,曾任隴西郡丞!林大人一見此物,必知分曉!”
門房看到那半截玉簪,質地溫潤,斷口處帶著暗紅的血沁,顯然不是凡品,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他猶豫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顧彥舒那張雖清瘦卻眉目端正、眼神清澈執著的臉,不似尋常訛詐之徒。
終於,他接過玉簪,語氣緩和了些許:“你且在此候著。待我通稟管家。”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角門。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顧彥舒站在林府緊閉的大門外,感受著深秋午後微涼的秋風拂過臉頰。
巷弄裡偶爾有衣著光鮮的仆役或訪客經過,投來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如同被釘在原地,背脊挺得筆直,目光死死盯著那扇朱漆大門,懷中的烏木劍匣冰冷依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誌。
一個多時辰,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日頭漸漸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就在顧彥舒的心一點點沉入穀底,幾乎要懷疑那門房是否已將信物遺忘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軲轆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巷弄的寂靜。
一輛裝飾簡樸卻不失威嚴的青幔馬車,在數名健仆的簇擁下,緩緩駛至林府門前停下。
車簾掀開,一位身著深緋色官袍、頭戴烏紗的中年男子彎腰下車。
他麵容清臒,留著三縷長須,眉宇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倦色,正是散職歸來的戶部侍郎林書豪。
門房早已聽到動靜,飛快地打開角門,躬著身小跑出來迎接,同時將那半截血玉簪雙手捧上,低聲快速稟報著。
林書豪的目光落在門房手中那半截玉簪上,起初是疑惑,隨即瞳孔猛地一縮!他一把抓過玉簪,手指顫抖地摩挲著那熟悉的溫潤質地和斷口處暗紅的血沁,臉色瞬間大變!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電射般,瞬間鎖定了台階下那個穿著粗布衣衫、背著一個狹長匣子、正緊張地望著他的清瘦少年!
那眉眼的輪廓……依稀有著老友顧雍年輕時的影子!尤其是那雙眼睛,沉靜中帶著一股子倔強和銳氣,幾乎與當年意氣風發的顧雍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