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王座懸於半空,無聲滑行。
顧長夜的身後,是無光之淵億萬年來沉澱的死寂與怨憎。如今,這片連化神老祖都視為絕地的禁區,卻成了他的儀仗。無數新生的、強大的亡魂,自深淵底部蘇醒,彙聚成一條灰色的洪流,緊隨著王座的軌跡,如百川歸海。
它們不敢靠近,隻敢遠遠地綴在後麵,用靈魂的顫栗,向新生的君主表達最原始的敬畏。
顧長夜對此視若無睹。
他的右眼,那枚由骸骨與魂影構成的灰色漩渦,正鎖定著深淵中一處極不協調的“光點”。
那是一座嵌在深淵絕壁中的洞府,被一層肉眼不可見的劍氣禁製所籠罩。這股劍氣凜然、純粹,充滿了浩然正氣,像一顆頑固的釘子,將周圍濃鬱的死氣排開,硬生生在黑暗的國度裡,辟出了一方屬於“光明”的淨土。
“倒是個硬骨頭。”顧長夜輕聲自語。
白骨王座在他意念下停住,懸浮於洞府之前。
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層無形的劍氣禁製仿佛感受到了天敵的降臨,驟然爆發!
“嗡——”
萬千道淩厲無匹的劍氣憑空而生,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散發著誅邪滅魔的恐怖氣息。
每一道劍氣,都足以輕易斬殺金丹修士。
這股力量,並非針對血肉,而是直指神魂。
任何心懷歹念、身染邪祟之輩,一旦靠近,神魂便會被這劍網瞬間絞成碎片。
這是上古劍仙留給後人的考驗,也是一道堅不可摧的門扉。
隻歡迎心懷坦蕩、劍心通明之人。
可惜,它今天等來的,是顧長夜。
“有意思。”
顧長夜非但沒有退,反而從王座上站起,緩步向前。
他周身的死氣與冥道之力,與這劍網的浩然正氣形成了最激烈的對衝。
兩者尚未接觸,中間的虛空便已開始扭曲、湮滅,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
身後的亡魂大軍騷動不安,在這股純陽劍氣麵前,它們感到了源自本能的恐懼與厭惡。
強行闖入?
固然可以。
以他如今的冥道之力,配合整個無光之淵的亡魂作為後盾,磨滅這道無人主持的禁製隻是時間問題。
但那樣一來,動靜太大,而且很可能會毀掉裡麵的東西。
顧長夜不喜歡這種粗暴的、沒有美感的方式。
他看著眼前這張劍網,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懷念。
“劍心通明麼……”
他低聲呢喃,仿佛在回憶一件許久不曾觸碰過的舊物。
下一刻,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他身上那股足以凍結靈魂的陰冷死氣,竟如潮水般褪去,收斂得一乾二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
孤高、淩厲、純粹、一往無前。
那是屬於劍客的氣息。
屬於曾經那個與蘇清雪並稱絕代雙驕,被譽為天玄城百年不遇的劍道麒麟子——顧長夜的氣息。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右眼的骸骨漩渦已然隱去,雙眸恢複了如常的漆黑。
隻是那眼神,卻變得像一口磨礪了千百遍的絕世好劍,鋒芒畢露,仿佛能刺破蒼穹。
他伸出一根手指,蒼白修長,指尖縈繞著一縷幾不可見的、純淨到極致的劍意。
這不是法力,不是靈氣,甚至不是冥道之力。
這是“勢”。
是他前世身為劍道天才,於萬千劍法中領悟出的,獨屬於自己的劍道真意。一種被他拋棄,卻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東西。
如今,他不過是像從衣櫃裡取出一件舊袍子,重新披在了身上。
“叮。”
他的指尖,輕輕點在了那張由萬千劍氣組成的巨網之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毀天滅地的對衝。
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湖麵。
那張原本狂暴無比,欲要誅滅一切邪祟的劍網,在接觸到他指尖那縷純粹劍意的瞬間,竟發出一聲喜悅的劍鳴。
所有的殺伐之氣儘數散去,變得溫順、親和,仿佛是遊子見到了歸家的親人。
劍網緩緩向兩側分開,主動為他讓出了一條通路。
身後的亡魂大軍,集體陷入了呆滯。
它們的君主,那個執掌死亡與冥土的存在,竟被一道充滿浩然正氣的仙家禁製,如此“熱情”地迎了進去?
這個世界,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
顧長夜踏入洞府,臉上的鋒芒瞬間褪去,又恢複了那副優雅而慵懶的模樣。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群不知所措的亡魂,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不過是力量的不同形態罷了。”
“而我,兩者皆可為我所用。”
“學著點,這是你們新主人的第一課。”
話音落下,洞府大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將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徹底隔絕。
……
洞府之內,彆有洞天。
沒有預想中的陰暗潮濕,反而乾燥明亮。四壁鑲嵌著某種能夠發光的晶石,將整個石室照得宛如白晝。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冷冽的劍意,吸入一口,都感覺神魂為之一清。
這是一處上古劍仙的坐化之地。
顧長夜信步前行,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來到主室。
主室中央,有一座白玉雕琢而成的蒲團,蒲團之上,端坐著一具完整的白玉骸骨。
骸骨雖已死去不知多少歲月,卻依舊保持著生前的姿態,通體晶瑩,隱隱有劍光流轉,可見其生前修為之高深。
在骸骨盤膝的雙腿上,橫放著一柄古樸的青銅長劍,劍鞘上刻滿了繁複的符文。
而在骸骨身前,則靜靜地漂浮著一團不斷變幻形態的火焰。
那火焰通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藍色,不帶絲毫溫度,反而散發著凍徹骨髓的極寒之氣。
太陰真火!
葉凡前世的又一大機緣。
此火至陰至寒,可焚萬物神魂,與他後來得到的《焚天訣》相輔相成,一陰一陽,威力無窮。
“東西都在,很好。”顧長夜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急著去取寶物,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具劍仙骸骨。
“前輩,晚輩顧長夜,誤入寶地,無意叨擾。”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姿態謙遜,無可挑剔。
“既是有緣,何來叨擾……”
一道蒼老而溫和的聲音,直接在顧長夜的腦海中響起。
隻見那具白玉骸骨的眼眶中,亮起了兩點微弱的金光。
是劍仙留下的一縷殘存意誌。
“小友年紀輕輕,竟有如此純粹通透的劍心,實乃老夫生平僅見。”
劍仙的意誌中,充滿了欣賞與欣慰,“老夫青玄,在此坐化三千年,便是為了等一位能繼承我衣缽的傳人。”
“今日得見小友,老夫死而無憾矣。”
顧長夜麵色平靜,心中卻在冷笑。
果然,還有一道程序。
“前輩謬讚了。”
他表現得恰到好處,既有天才的自矜,又有後輩的恭敬。
“嗬嗬,無需過謙。”青玄劍仙的意誌顯得非常高興,
“上前來,孩子。接受我的傳承吧。”
“我這一生所學《太乙分光劍訣》,以及這柄隨我縱橫一生的青玄劍,還有這一縷我從極寒深淵中煉化出的太陰真火,今日,便儘數傳給你。”
“希望你,能帶著我的劍,重現上古劍仙的榮光,斬儘世間一切妖邪!”
這番話,說得是何等義正辭嚴,何等慷慨激昂。
若是葉凡在此,怕是已經感動得納頭便拜了。
顧長夜也確實走上前去,一步步,來到了骸骨麵前。
“請前輩放心。”他輕聲說道,“晚輩一定……斬儘一切該斬之物。”
“好!好!好!”
青玄劍仙連說三個好字,那兩點金光大盛,一股龐大的傳承信息,化作一道光流,湧向顧長夜的眉心。
傳承,開始了。
就在青玄劍仙的意誌毫無防備,將所有力量都用於灌輸傳承的瞬間。
顧長夜的眼神,變了。
那份溫和恭敬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狼入羊圈般的戲謔與殘忍。
“前輩,”他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情人的呢喃,“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青玄劍仙的意誌一愣。
“此地乃是無光之淵,死氣與怨念的彙集之地。一個擁有‘純粹劍心’的人,是怎麼能毫發無傷地走到你麵前的呢?”
轟!
這個問題,像一道驚雷,在青玄劍仙殘存的意誌中炸響!
他猛然察覺到了不對!
但,已經晚了。
顧長夜的右眼,那枚代表著死亡與終結的骸骨漩渦,驟然浮現!
一股與浩然正氣截然相反,充滿了絕對死寂與霸道的冥道神威,轟然爆發!
“你……你不是仙道修士!你是……魔!!!”
青玄劍仙發出了驚駭欲絕的咆哮,他想要收回傳承,想要引爆劍氣,與這個騙子同歸於儘。
然而,顧長夜的“寂滅之瞳”早已鎖定了他。
那是一種來自生命更高層次的、不容反抗的絕對支配。
“魔?不,這個詞太低級了。”
顧長夜伸出手,五指張開,按在了青玄劍仙的頭骨之上。
那枚灰白色的眼瞳,仿佛化作了真正的深淵,開始瘋狂地吞噬。
“我隻是一個……路過的收藏家。”
“你的劍道感悟,很不錯。你的神魂碎片,味道……也還可以。”
“啊——!!!”
青玄劍仙隻來得及發出一聲不甘的慘嚎,他那引以為傲的劍仙意誌,便被顧長夜的寂滅之瞳強行撕碎、分解、吸收,化作了精純的養料,融入了顧長夜的神魂。
片刻之後,主室恢複了平靜。
劍仙骸骨眼眶中的金光,徹底熄滅了。
顧長夜緩緩睜開眼,細細品味著腦海中多出的那份龐大的劍道傳承,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多謝前輩饋贈。”
他對著已經失去所有靈性的骸骨,再次微微躬身,彬彬有禮。
然後,他伸出手,將那柄“青玄劍”和那團“太陰真火”,不緊不慢地收入囊中。
做完這一切,他環顧四周,仿佛在打量自己的新家。
“嗯,打掃乾淨了。”
他坐在了原本屬於劍仙骸骨的白玉石蒲團上,隨手將那柄青玄劍放在腿上,愜意地靠著後麵的牆壁。
“現在,就等葉凡,三年後大駕光臨了。”
“希望他看到這空空如也的洞府時,臉上的表情,能給我帶來一點小小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