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永寧寺,前麵是長長的台階,姚青淩看著那看不到頭的台階,感覺一下子腳軟了。
她應該在城門口就裝吐裝暈的。
可是,她說了那麼多話,精神得看不出生病的樣子,展行卓不會相信的。
青淩抬腳踩上台階時,展行卓忽然走到她前麵,蹲了下來。
“上來。”
姚青淩看著他的背,一陣怔愣。
展行卓穿著的是青色繡祥雲紋長袍,青色襯得那肩膀寬厚,沉默、溫柔。
青淩還記得三年前,他穿著的是月白長袍,儒雅清俊,光風霽月,她都舍不得壓著他,笑著說擔心他把她摔了。
然而他輕鬆背起了她,走了一路,喘粗氣時還要陪她說話解悶。
他說了一路的情話,她聽著他淳厚溫柔的聲音,心軟了又軟,像沉在了雲裡,路邊是參天大樹,是小花小草,是怪石……她飄著,暖著,走在一條通往雲天的路,心裡是明亮的。
就想他背著她走一輩子。
可是此刻,他還背她做什麼呢?
真正趴在他背上,被他背著往前走的人,是周芷寧。
她已經看透了,不想再被騙。
曹禦史夫人的馬車也到了。
曹禦史夫人下馬車,就看到展行卓半蹲著,要背起姚青淩的模樣。
她笑笑說:“少夫人,還是你好,身子瘦,展郎中還能背得動你,我就不行了,老曹還沒我健壯呢。那,我就先上去了。”
禦史夫人身材圓胖,但健康壯碩。
她先踩著台階上去,健步如飛,一會兒就拉開了距離。
姚青淩側著往前走兩步,扶起展行卓的手臂,靜靜對他道:“這條山道,我能自己走。”
她邁開腳步,繡鞋踩在石刻的台階上,堅定而踏實。
一步一步,似碾碎他的謊言;一步一步,碾碎發生在這裡的記憶。
眼睛忽然酸澀起來。
她擁有的美好回憶並不多,卻一切都是假的,虛幻的。
卻連此刻遺忘,都牽動她的肺腑,疼痛著。
青淩輕垂眼睫,看似仔細看路,隻是在掩藏情緒而已。
展行卓望著她身影,忽然覺得她的背影為何有種決絕之感?
像……一去不回頭。
這個認知讓他心頭猛然一顫,他搖了搖頭晃去那種荒謬感。
姚青淩再怎麼跟他鬨脾氣,也舍不得離開他的。
她隻是不喜歡周芷寧,不服他對周芷寧的好,非要找存在感罷了。
他抬腳跟上,握著她的手,溫柔的聲音裡透著不容拒絕:“那我牽著你走,如果累了,就和我說。”
手指從她的指縫鑽進去,跟她十指交握起來。
姚青淩被他滾燙的手掌包裹起來,側頭看他一眼。
他麵頰堅毅,眼神冷,怎麼都沒有溫柔的樣子,一步步拉扯著她上去,像脅迫她與他同行。
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的台階,青淩開始屏著呼吸,之後呼吸全亂了,但她還是靠自己堅持走完了這條漫長的山道,一聲不吭。
就像當年八歲的自己,那麼漫長的路,她不哭不鬨,從西南到京城,扶著靈柩走了一路。
到了山門,已經過了午時,小沙彌在門口迎接,合著手掌對他們念了聲“阿彌陀佛”。
他們去了大殿祈福,姚青淩跪拜時,展行卓由沙彌引路,去給陶蔚峴看看他妹妹的長明燈,添了香油錢。
之後是聽圓慈大師講經。
青淩聽著都快睡著了,腦袋重重磕了一下,清醒過來,轉頭看展行卓,他聽得認真。
她揉了揉臉,繼續聽著。
心裡想,展行卓心思重;隻有心思重而亂的人,才需要大師點靈台,指點迷津。
又過去大概一盞茶的時間,天色黑了下來,外麵下起了雨。
雨勢很大,敲打著屋簷,大師的聲音都模糊了。
雨天山路不好走,看樣子是趕不回去了,展行卓便說留宿一晚,明日再回去。
晚膳後,青淩先回了廂房,琢磨什麼時候去跟禦史夫人見一麵。
——曹禦史夫人也下不了山。
桃葉進來了,擺著難看的臉色說道:“姑爺下山去了,鳴鹿也走了。他們走的時候也不跟我們說一聲,把我們留在這裡,真過分。”
桃葉隻看到了背影,展行卓冒雨衝下山,鳴鹿一手拿了雨傘,另一隻手抱著蓑衣追上去,最後麵跟著的人就是前來傳消息的下人。
她連上前問一聲的機會都沒有。
姚青淩一愣:“下山?”
她看向窗子,外麵的雨並未停下,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展行卓冒這麼大的雨下山乾什麼?
桃葉說:“那邊來了個家仆,不知道那王少夫人又出了什麼幺蛾子。”
那邊,說的是帽兒巷。
青淩嘲弄一笑,並不在意,也不擔心展行卓走夜路有什麼危險。
他就算從山上滾下去,也是為了周芷寧,她內疚什麼,擔心什麼?
他不在,正好,她不用避著人去找禦史夫人。
青淩披了件鬥篷,去找禦史夫人。
剛走出院子,聽到外麵一片雜亂聲。
幾個沙彌跑得很快,嘴裡說著什麼拿棍子。
險些撞到青淩。
“少夫人,彆出去,外麵流民作亂衝上山,我們正要去護寺!”
沙彌快速說完,拿著棍子衝出去了。
內外院子中間一道圓形拱門,有幾個武僧守在那兒,他們不讓內院的香客出去冒險。
“女施主,我們寺院能夠保護你們的安全,還請回去等候。”
他們落了鎖,不再允許進出。
桃葉緊張地揪住青淩的手臂,驚恐的看著關閉起來的院門:“小姐,真的有流民!他們、他們怎麼這時候攻上山來了!”
姚青淩被她抓得手臂一陣鈍痛,但她也十分緊張。
之前她建議展行卓,將周芷寧送去郊外莊子,展行卓就說有流民……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那些流民竟然在京畿重地彙成了流匪!
曹禦史夫人聽到動靜,也跑了出來,見到青淩就問發生了什麼事。
青淩把流民作亂的事情說了。
“……臨近清明,好多權貴來寺裡上香祈福,添香油錢,還有設請齋宴。寺裡的銀子、準備的食物堆成山,就成了流民盯上的東西。”
永寧寺的齋飯出名,平時一桌就要上百兩銀子,節日時期要五百兩,聽說還有競拍的。
青淩在國公府時,聽德陽大長公主說過。
但展國公府是清流,並不參與此事,所以青淩沒見識過齋宴。
“但隻怕,那些流民盯上的,不止是那些銀子……”姚青淩緊鎖眉心,憂心忡忡。
曹禦史夫人擰了擰眉:“什麼意思?”
青淩目光沉沉:“今日大雨,寺裡留下的香客眾多。其中不乏你我二人一樣的官府夫人,富商家眷。他們若圍困起來,將我們當成人質,便可索要更多的贖金。”
“如果隻是贖金也就罷了,可是曹夫人,您想想,他們是因為什麼變成流民的?”
禦史夫人臉色一沉,攥緊雙拳:“黃河決堤……貪汙案!”
“對,貪汙案……那些流民覺得朝廷對那些犯案官員的懲罰不夠,無法平息他們的憤怒。那我們這些官員家眷……”青淩的聲音沉緩艱澀,“隻怕就成了他們泄憤的對象。”
那些流民,多少是失去了家園的;多少是失去了親人,天人永隔的。
他們一無所有,無家可歸,在新的地方又不能找到活路;官府為了本地的太平,驅趕他們。
他們失去了希望,沒有活路。
所有的憤怒疊加在一起,讓他們鋌而走險,願意為之一搏!